寻猪启事没贴成,“诗仙指印”倒成了金字招牌。糊浆桶的壮举镇住了赝品风波,泼出去的老浆未干,院外求购“仙爪墨宝”的声浪更高了三丈。陈默将那方锅垢油墨铁印熔了重铸,新印底加了道指甲血痕凹槽,蘸着混血墨按戳在哑巴张的鬼画符上,“魁首亲捺”的传说从茅坑直飘到县衙角楼。
豁口处终日喧沸,陈忠熬浆糊的铜盆却被踹出了瘪坑,灰浆越刷越薄。墙皮剥落处露出原始污迹——那是浆糊层下陈默最初刷在土墙上的《望岳》真迹墨痕。书生们抠着残墨尖叫:“初版圣迹!”指甲刮墙声昼夜不绝,土墙沟壑纵横如同蚁巢。
这日晨霜浓得挂满茅草檐。院外车马嘶鸣骤停。
一驾不起眼的青布小车停在豁口外,车辕上跳下个青衣童子,眉眼清冷得像冻过的青瓷。步履沉稳地跨过一地被踩扁的银角铜板。
李玄座下那青衣童子踏进院门时,陈默正拿豁牙瓦罐刮最后半勺烂菜糊糊。破袖口豁着,冷风钻进来,蹭上肘部的冻疮,惹得他倒吸口凉气。
那童子捧着两样东西,小脸冻得发青,却绷着一股超乎年纪的庄重,只略一颔首:“李先生命送还此物。”
紫檀案角的裂口露着白茬,桌面尚残留大片黑污墨痕,正是诗会上泼就的《望岳》。裂痕狰狞,几乎要把那句“会当凌绝顶”从中劈开。另一截,是他劈了烧饭的祖传书桌腿,半卷残册裹在油污的包袱皮里。童子放下便走,步履悄无声息,只留下院内刺骨冷风卷着浮尘。
陈忠哆嗦着枯手去接,险些脱力。陈默的眼神却死死钉在裂开的紫檀木上。这桌角当初砸了王二彪的脚,溅了他半裤腿烂泥,如今倒成了贵人亲自送回的脸面。他指尖划过那铜皮包角,冰凉坚硬,在残破紫檀上箍出一道微鼓的光边。指腹贴着那点铜棱边缘缓缓移动,甲缝抠进去细窄的凹槽——指尖猛地抵住内里一星异物感,并非木头也非铜皮。极薄。
他抡起劈柴的锈斧,刃口狠磕上那铜角包边。“铛!”薄铜皮应声翘起弯折一角,露出底下更晦暗的内层。陈默丢了斧子,捏住铜皮豁口,铁钳般手指硬撕硬拽!
皮裂声刺耳,一片灰扑扑、卷了边的薄银片在冬日浑浊光线下显出原形,不规整地卡在残木与破铜之间。尺寸也就比他的小指甲盖宽些。
院外鼎沸人声浪头般涌来,墙头上趴满了探头探脑的汉子。“陈魁首!开门啊!俺们求诗!”“墨宝!重金求墨宝呐!”陈忠佝偻着身子去顶那插销嘎吱作响的破门板,门缝外伸进的手几乎扒住他肩头。泥灰簌簌从门上震落,呛得他咳喘连连。
陈默把那薄银片攥进手心,硌得皮肉生疼。他不再看那扇随时要散架的门,转身在冰冷的泥地里捡了个豁口海碗,盛了大半碗浑浊融化的雪水,又从陈忠熬糊糊的残火堆里扒拉出最后一块烧得通红的碎炭。炭丢进碗里,嗤的一声急响,腾起一小股刺鼻白烟,水立刻滚沸般翻涌起黑沫,炭火在水中变成暗红色,奄奄一息地沉底。
他捏着那薄银片一角,悬停在滚烫黑水之上。银片接触混着灰烬的热气,很快蒙上一层脏污的水雾。手腕稳得像冻透的石条,他就那么静静悬着,任凭指尖被炙烤得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