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制室内的声浪,那混合着泪水、欢笑、如释重负的呐喊与激动拥抱的轰鸣,依旧在林卫东的耳膜上嗡嗡作响,甚至更强烈地,在他心潮深处激荡不已。但他知道,他需要一个空间,一个只属于他自己,以及那些沉默身影的空间,去安放这份过于沉重也过于澎湃的喜悦。
他轻轻挣脱了仍围在身边、眼眶发红的年轻同事们的簇拥,拍了拍刘工依旧微微颤抖的肩膀,用眼神传递了无需言语的默契与感激。然后,他悄然转身,推开那扇厚重的、隔绝了内外世界的隔音门,走了出去。
门在身后合拢,将那片沸腾的热浪与喧嚣瞬间隔绝,如同按下了静音键。走廊里空旷而安静,只有头顶惨白的荧光灯管发出单调的滋滋声。冰冷的空气裹挟着金属和机油的味道涌入肺腑,让他因激动而发烫的头脑稍微冷却。
他没有回办公室,也没有去宿舍区。而是径直穿过几条寂静无人的厂区通道,推开一扇不起眼的侧门,走进了戈壁滩无边无际的、清冽的夜色之中。
五月的戈壁夜晚,依旧寒意刺骨。远离了厂区的灯光,天穹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掀开,露出了它最深邃、最浩瀚的本色。银河如一条璀璨的光带,横贯天际,无数星辰密密麻麻地镶嵌在黑丝绒般的夜幕上,冰冷,遥远,却又仿佛触手可及。这里没有光污染,没有尘世喧嚣,只有宇宙最原始、最壮丽的沉默。
寒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林卫东裹紧了身上那件半旧的军大衣,一步步走向基地边缘一处熟悉的高地。那里有几块被风沙侵蚀得棱角模糊的巨岩,是他多年来每当心潮难平、或面临重大决策时,常来的地方。
他在一块较为平坦的岩石上坐下,习惯性地从大衣内兜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点燃。橘红色的光点在漆黑的夜色中明明灭灭,青灰色的烟雾刚一流逸出来,就被凛冽的寒风瞬间撕扯、带走,消散得无影无踪。他深深地吸了一口,辛辣的烟气直灌肺腑,带来一种真实的灼痛感,仿佛这样才能确认眼前这一切不是梦境,那来之不易的成功,是真实存在的。
巨大的喜悦过后,是一种更深沉的、如同这戈壁夜色般无边无际的寂静与空虚。但这空虚并非失落,而是一种需要被填满的、对过往的追溯与对话。
他久久地沉默着,像一尊融入了岩石的雕塑,只有指尖烟头的微光和偶尔眨动的眼睛,证明着他的存在。他的目光掠过脚下沉睡的基地轮廓,掠过远处在月光下泛着冷硬光泽的荒漠,最终,投向了那缀满星辰的、神秘的深空。
在那里,有他们刚刚测试成功的新型材料未来将要奔赴的远方;在那里,也埋葬着无数先辈们未能亲眼目睹的梦想。
良久,他仿佛终于积聚了足够的勇气,用那只没有夹烟的手,有些缓慢地,再次探入军大衣的内兜。这一次,他掏出的不是烟盒,而是一个用透明塑料膜小心翼翼保护着的、边缘已经磨损泛黄的旧照片。
借着微弱的星光和烟头的明灭,他凝视着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穿着同样款式但更显陈旧工装、戴着前进帽、面容黝黑粗糙却目光炯炯有神的中年人。他站在一台老式的、布满仪表和阀门的机床前,一只手扶着工件,另一只手握着卡尺,正对着镜头露出略带拘谨却又充满自豪的笑容。那是他的师傅,石久宽。这张照片,是当年厂里评先进时拍的,也是石师傅留下的为数不多的影像之一。
冰凉的塑料膜隔绝了指尖与相纸的直接触碰,却隔不断那汹涌而至的记忆洪流。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