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都,司空府。
相较于长安未央宫的清冷与弘农将军府的锐气,此地的氛围更显凝重,如同夏日暴雨前闷热的低气压,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连穿梭其间的仆役都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生怕惊扰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宁静。
府内议事厅中,为祛除暑气而摆放的冰鉴正散发着丝丝白雾,却丝毫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焦灼与压抑。曹操端坐主位,面容比之濮阳苦战前清减了不少,颧骨愈发突出,眼窝深陷,带着明显的倦色。然而,那双细长的眼睛里,锐利的光芒非但没有黯淡,反而如同被磨砺过的刀锋,在昏黄的灯火下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寒光,那是挫败后更加炽盛的野心与警惕。濮阳城下的血战,不仅仅是兵力物力的巨大消耗,更是对他席卷河北雄心的一次当头棒喝。
下首,荀彧、程昱、郭嘉等核心谋士赫然在列。荀彧神色一如既往的沉静儒雅,但微微蹙起的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忧色,仿佛在权衡着某种极其艰难的抉择;程昱面容刚毅如铁,紧抿的嘴角和不时握紧的拳头,透露出他内心的不甘与愤懑;唯独郭嘉,依旧是一副略带懒散、似乎对一切都漫不经心的样子,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几上的空酒盏,仿佛外界的天翻地覆也难扰他片刻悠闲,只是那偶尔掠过悬挂舆图的眼神,锐利得如同鹰隼,瞬间便能刺穿重重迷雾。
“诸位,”曹操的声音带着鏖战后的沙哑与疲惫,打破了令人难堪的沉寂,“并州传来的消息,想必诸位都已详知。吕布……此獠已成气候,非复昔日吴下阿蒙了。”
程昱猛地一拍案几,震得杯盏轻响,他须发微张,恨声道:“不想此三姓家奴竟猖獗至此!狼孟陉一战,淳于琼三万大军灰飞烟灭,高干那竖子拱手献出壶关、上党!如今其北据太行天险,西拥潼关之固,南可望荆襄沃野,坐拥并州劲卒,已成我心腹大患!主公,此獠不除,我等寝食难安,当尽早图之,趁其立足未稳,或可一击而破!”
荀彧闻言,轻轻摇头,语气依旧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现实考量:“仲德(程昱)之言,拳拳之心,彧深知之。然,我军新挫于濮阳,将士疲惫亟待休整,箭矢兵甲损耗巨大,兖豫之地粮草转运亦是不济,库府空虚,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亟需休养生息,积累力量。此时若再启战端,劳师远征并州,恐非良策,若有不测,则根基动摇。且吕布新得并州,兵锋正盛,其势难撄,不可力敌。”
曹操的目光越过争执的程昱与荀彧,落在了一直沉默不语的郭嘉身上:“奉孝,你素来机敏,洞察先机,对此局势,有何见解?”
郭嘉仿佛刚从神游中归来,缓缓放下一直摩挲着的酒盏,修长的手指虚点向悬挂的巨大舆图上并州的位置,声音带着一种超脱局外的冷静与洞悉:“吕布之势,确已非疥癣之疾,乃肘腋之患。其鲸吞并州,根基渐固,假以时日,必成巨患。然,文若(荀彧)兄所言,亦是眼下无法回避之现实。我军元气未复,仓促间,确无力与之进行决定性的主力会战。”
他话锋陡然一转,眼神变得幽深难测,如同望入了层层迷雾之后:“然,嘉近日反复思量,所虑者,并非吕布如今兵势之盛,兵马之强,乃其用谋之……奇诡,之深远,已非昔日仅凭勇力之匹夫。”
“哦?”曹操身体微微前倾,眼中精光一闪,“奉孝何出此言?细细道来。”
郭嘉的手指从舆图上的并州缓缓南移,滑过长江,落在江东之地:“孙策猛攻江夏黄祖,此乃为其父报仇,旧怨使然,不足为奇。奇的是,据江东细作多方打探、反复印证传回的消息,孙伯符近来行事作风,较之以往那个性如烈火、每战必身先士卒、锐意突进的‘小霸王’,似乎……多了几分以往罕见的审慎与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