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火轰鸣中,陈九按低了阿吉的肩膀,一枚炮弹在百米外炸开,飞溅的泥土和碎草像雨点般砸在他们藏身的树林边缘。
阿吉啐出一口血沫,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那片被骑兵冲锋撕裂的战场。
那里已成了一座绞肉机,古巴独立军的骑兵和砍刀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西班牙人的排枪弹幕吞噬。
“西班牙人也好,英吉利人也好,美国人也好,”
陈九突然开口,声音在爆炸间隙中异常平静,
“应当大致都是这个水平了。”
他转过脸,看向阿吉被硝烟熏黑的年轻面庞,“有一天如果咱们也要和他们打,你有信心吗?”
阿吉几乎没有犹豫,攥紧了手中的雷明顿步枪,用力点头:“有!九爷,咱们的人不怕死!”
陈九没再说话,只是目光重新投回战场。
他心里清楚,阿吉的回答带着年轻人特有的血性和对自己人近乎盲目的信任。
但现实是残酷的。
陆地上,或许还能凭借地形、勇气和些许运气周旋一番,就像戈麦斯的军队正在做的那样。
但海上呢?他想起了在旧金山湾见过的那些美国人和英国人的军舰。
庞大的铁甲舰,粗壮的炮管在阳光下闪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那才是西方列强真正的力量根基。
“海上他们有铁甲舰,”
他低声呢喃,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回答阿吉,“打不了。”
他的思绪飘回了旧金山,飘回了梁伯和阿昌叔那里。
那两位仍在耿耿于怀的老兵,曾不止一次给他分析过大清国的战力。
“阿九啊,”
“你别看什么福建、广东水师,这些绿营水师听着唬人,在自己家门口耀武扬威,像是那么回事。但根子上烂了!朝廷昏聩,派系倾轧,那些木头船面对铁甲舰又能如何……真打起来,根本不够西洋列国一轮炮火打。”
老人总会叹息一声,
“水师尚且如此,陆营更不堪用。勇营、绿营,器械腐败,训练废弛,吃空饷的比能打仗的多得多……这大清,看似庞然,实则内里早已虚空了。”
“除了湘军、淮军,数遍八旗营、绿营,哪一个够人家打?”
那时陈九听着,虽知是实情,却总觉隔着一层。
如今,在这古巴的血腥战场上,亲眼目睹西班牙这支并非欧洲顶尖的殖民军队所展现出的组织、纪律和火力,梁伯的话变得无比真切和刺骨。
他不由得在心中盘算:如今在旧金山,他控制下的唐人街有一万多人,萨克拉门托垦殖的华人聚落也有一万多人,北边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的维多利亚港和梁伯带人驻扎的九军的小岛,总共一万华人谋生。
这些人里,能打的、敢拼命的青壮,东拼西凑,能拉出三千“精锐”。
这三千人,若是配上最好的武器,就像他这次带来的那些从各处搞来的,从美国黑市搞到的雷明顿或者其他后膛步枪。
然后放在今天拉斯瓜西马斯这个战场上,代替戈麦斯的部队,能赢吗?
陈九的目光扫过西班牙人那严整的、不断喷吐火线的阵型,听着克虏伯炮那令人心悸的轰鸣。
或许能赢。
他不得不承认,凭着那股子被逼到绝境的狠劲,凭着对西方人深刻的仇恨,凭着或许比古巴人更严密的组织,这三千华人子弟拼死一战,或许真的能撕开西班牙人的防线。
但是,也会异常惨烈。
代价将是难以想象的。西班牙人背后是一个庞大的帝国,他们可以源源不断地从本土、从其他殖民地调来援军,他们的兵工厂可以昼夜不停地生产枪炮子弹,他们的铁甲舰可以封锁任何海岸线,断绝一切外援。
而自己呢?这三千人打光了,就真的没了。
剩下的华工也能操刀上,可打到那个程度,还会跟着自己拼命吗?
过海捞金也好,逃离那片饿死人的土地也罢,终究是求活。
武器打坏了,弹药耗尽了,补充将极其困难。
就像现在的戈麦斯,只能依靠缴获和极其不可靠的走私。
更可怕的是,古巴人是在自己的土地上反抗殖民者。
他们是为了古巴的独立而战,这在道义上占据优势,在本土能获得民众的支持,尽管这种支持因西班牙的“集中营”政策正变得艰难,在国际上,尤其是美国,也能博得不少同情和暗中援助。
其他列强出于削弱西班牙、扩张自身影响力的考虑,甚至会乐见其成,至少不会直接武力干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