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恩迟柱倾

温泉宫,清心殿。

天然硫磺温泉池的泉眼正在沸腾,冒出斗大的气泡,泉水经石管引流降温,引导至白玉铸就的坐浴池中,温度恰好处在温暖而不燥热的情形。

清心殿修得小巧而瑰丽,倚靠山势立起楼阁,除居中一较大的坐浴池外,另有九处小池罗列于周遭。

殿中帷幕纵横,水汽蒸腾,再加特殊制造的门扉,隔绝了一切有可能渗透肌肤的寒气。

「正元帝」黄晟正浸泡在主池温暖的泉水中,赤着上身,只腰间松松垮垮系着一条明黄的绸巾。

他半眯着眼,头枕在池沿光滑温润的暖玉上,脸颊因酒意和热气泛着不正常的酡红。

两名仅着薄纱、曲线毕露的年轻侍女跪坐在他身后两侧,纤纤玉指力道适中地揉捏着他松弛的肩膀。

池水漾着粼粼波光,映照着殿顶镶嵌的南海明珠,投下细碎迷离的光斑,在他松弛的皮肉上跳跃。

丝竹管弦之声若有若无地从侧殿飘来,更添几分慵懒迷醉。

他仿佛沉入了一个由温水、暖玉、馨香和娇躯构筑的、与世隔绝的温柔乡,灵魂都在这氤氲里漂浮、放空,忘却了宫阙,忘却了朝堂,忘却了所有需要他“躬亲”的烦扰。

“皇上今日心情可好?”驻留此地的「军机大臣」崔庶,裹着一身厚重的貂裘,却依旧觉得清心殿外的寒气丝丝缕缕往骨头缝里钻。

他望着眼前紧闭的、隔绝了温暖与寒冷的殿门,以及侍立在门旁、眼观鼻鼻观心的守门监,脸上挤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谄媚与忧急混杂的笑容。

与笑容同时绽放的是他迅速从袖中掏出一张折叠整齐、面额五十两的金钞,动作隐秘而娴熟地递了过去,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紧迫:

“公公辛苦,烦请通融一二,有十万火急之事,必须即刻面圣禀报!”

「守门监」的眼皮微微抬了一下,浑浊的眼珠在金钞上飞快地扫过,又迅速垂下。

他面无表情地伸出手,宽大的袍袖将那金钞无声无息地卷入其中,掂量了一下分量,这才用同样低哑的嗓音回道:

“崔大人稍待,容奴才进去瞧瞧万岁爷的兴致。”

转身,动作轻得像一只狸猫,推开沉重的殿门一条缝隙,侧身闪了进去。

门开合间,一股更浓郁、更暖腻的硫磺香气和隐约的脂粉甜香扑面而来,旋即又被隔绝。

崔庶在门外搓着手,焦躁不安地踱着步。他带来的消息,足以让整个朝堂地震——

「首席军机大臣」、皇帝的堂叔父、托孤重臣、当朝柱石黄赟,已经油尽灯枯,太医束手,恐怕就是这一两日的事了!

此事若延误奏报,他崔庶担待不起;可此刻贸然打扰皇帝享乐,后果更是难料。他只能寄希望于那「守门监」的巧嘴,以及一点侥幸。

殿内,小太监跪在温热的地砖上,隔着朦胧的水汽和低垂的帷幕,对着水池的方向,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池中人听见:

“启禀万岁爷,军机处崔庶崔大人在外求见,言有十万火急军国要务,恳请面圣。”

水波微微晃动了一下。黄晟连眼皮都懒得完全睁开,只是从鼻腔里哼出一个模糊的、带着浓浓倦怠和被打扰的不悦的鼻音:

“嗯?十万火急?西北叛匪又闹腾了?还是东南那些泥腿子又抢了哪个粮仓?让兵部和地方督抚去料理便是…朕…朕不是早说过了,这些琐事,莫要来烦朕…”

他的声音拖沓着,仿佛每一个字都粘在温热的湿气里,拔不出来。

一只保养得宜、却已显浮肿的手从水中抬起,随意地挥了挥,带起一片晶莹的水珠,“让他…明日…待朕醒了再说…”

“万岁爷,”守门监的头垂得更低,声音却固执地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崔大人神色惶急,言此事…关乎…关乎黄老大人!”

“黄?”黄晟似乎没反应过来。他的思维还沉浸在温泉的舒适和酒后的微醺里,像一团搅不开的浆糊。

黄老大人?哪个黄老大人?朝中姓黄的重臣…他脑子里混沌一片,那些在温泉宫外焦头烂额的面孔,此刻都模糊不清。

他下意识地又往温暖的池水里缩了缩,侍女的手指按在他肩颈的穴位上,带来一阵舒适的酸胀,他舒服地叹了口气,几乎又要沉沉睡去。

“是…是「太保」…「首席军机大臣」,您的堂叔父,黄赟黄老大人…”守门监的声音清晰地穿透水汽,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一颗石子。

“黄赟…?”黄晟的眉头终于皱了起来,他费力地咀嚼着这个名字。堂叔父…黄赟…「首席军机大臣」…这几个词在他昏沉的脑海里缓慢地碰撞、组合。

像是一幅蒙尘多年的画像被骤然揭开,那严厉中带着慈爱的面容,那沉稳如山岳的身影,那先帝常年征战在外时,将自己抱在膝头、亲自教导骑射、甚至在自己顽劣惹祸时替自己向父皇求情的身影……一点点从记忆深处挣扎着浮现出来。

小主,

“叔父…?”他喃喃着,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迷茫,仿佛在确认一个久远的、几乎被遗忘的称呼。

他睁开了眼睛,那双长期被酒色浸染、显得有些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短暂的清明,但更多的是一种空洞的困惑。

他似乎还在努力理解“十万火急”与“堂叔父黄赟”之间的联系。

崔庶得了「守门监」的示意,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也顾不得殿内暖湿的雾气瞬间打湿了他的貂裘。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池边温热的玉砖上,砖面透过湿透的袍子刺激着他的膝盖,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将头重重磕下,声音带着哭腔,尖利而绝望地撕裂了殿内慵懒的暖雾:

“陛下!陛下!!黄老大人…黄老大人他…他不行了!太医…太医说就是这一两日…恐…恐就在今日了!老大人弥留之际,念念不忘…要见陛下…要见陛下最后一面啊!”

崔庶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回荡,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凄惶。

“轰——!”

仿佛一道无形的惊雷,在黄晟的头顶炸响!他猛地从水中坐直了身体!带起的巨大水花哗啦一声溅湿了池边崔庶的官袍和侍女的薄纱,引得侍女们一声压抑的惊呼。

“你…你说什么?!”黄晟的声音骤然拔高,尖利得变了调,带着难以置信的震颤。他脸上的酡红瞬间褪去,被一种骇人的惨白取代,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

那双刚刚还满是迷茫和倦怠的眼睛,此刻瞪得溜圆,布满了瞬间涌上的血丝,死死地盯着跪在池边、浑身湿透、抖如筛糠的崔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