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文华殿,日光熹微。
“依各位大人建议、交流,追溯自圣佑五年起,至今七年之中,现有礼部追赠、追谥、追封等三品以上官员三十余位,三品以下七品以上将士兵官四百余位,统计造册,请各位大人过目。”
「礼部左侍郎」周元正将手中册子一一分发,而后回到原位,静静地等待各位大臣查阅完毕。
“直德,如你册中所序,凡因战事而死者,皆有这样的殊荣。”
「兵部左侍郎」李裕拿着册子翻看了几页,露出些许难堪的神色来。
“那未能为国而战的臣子,如兵部几位故去的但迟迟未定谥号的大人,是否也要酌情加进去。”
周元正听李裕这样一说,倒没有立马回复,而是望向其他正在阅览册子的大臣们,看看他们是否也有相同的见地。
“要我这大老粗说啊,周侍郎,你搞这些纯粹是吃力不讨好的活计。”
「左府大都督」王存毅听得李裕这样一说,也侧目过来瞧着周元正,
“但凡哪个不恰当,家属遗孀不得薅着你周直德的耳朵破口大骂啊。”
“王大人!”周元正遭这样一揶揄,心里也没了底,做这番事情的初心是好的,可难免被误会、难免遭遇不满。
编撰册子的时日里,他也日日夜夜精益求精,就指望没有错漏、一一对应功勋,“陛下交给我这份差使,我自当认认真真审查过的!”
见他们开始讨论起来,「兵部尚书令」云焘也凑了过来,若有所思地说道:“其他还可商议谈拢,可曾遭陛下贬斥、憎恶的,如韩定疆、江福安等,不知诸位如何安排,”
他抖了抖手中的册子,未曾从中寻得韩定疆等人的死后殊荣,故而有此一问,“我看这册子里,名字倒是有,谥号、赏赐一应缺失。”
“赏罚分明、依实而定!”「礼部尚书令」赵仕吉拄拐缓缓靠过来,周元正连忙搀着他的右臂。
但赵仕吉却倔强的不让他搀扶,自顾自地在殿中踱起步来。
“如湖南之地,江福安受奸佞强逼出战,献身赴死;韩定疆处敌我迫害临危,忠心死节。
如青博罗之地,齐本升刚硬守城,城破而不降;韩庭干力不能支,唯死以殉国。
如两辽之地,杨彦杨焯父子,父则临阵杀勾勾丽大将,子则受围突破不成力杀十四人,唯余遗嗣杨杰,至今都在淮海前线抵抗李航之流;
姜璟华姜昱华兄弟,兄则潜伏熊奴大帐剖心受戮,弟则为护平民丧生敌骑马腿,他们父亲可是姜龄姜大人,同日之内闻两噩耗,悲而因病引退。”
“此述衮衮诸公,皆是忠良死节之英烈,岂有不匡正名誉、厚待遗孀、流芳史册、百姓铭记之理?”
赵仕吉每说一人,都仿佛在众人心头砸下一记重锤。他略显亢奋地说完,还不忘用拐杖狠狠地敲击地面。
殿内一片肃然。连一贯唯皇帝马首是瞻、动辄高呼万岁的「工部尚书令」周民倚,此刻也紧紧抿着嘴唇,脸色变幻,纵有千般不愿,也不敢在满殿为忠烈请命的氛围下,当众反驳赵仕吉这番掷地有声的诘问。
‘朝廷虽然派系林立,阉党和大臣虽然历来看不对眼,地方和中央虽然素来不和,但真到了身死的那一天,又有谁敢说自己能安然赴死、不惧死后洪水滔天呢?’
‘已死的忠良不去慰藉,未死的高位控权者难道不担心自身也会遭此待遇?’
一直站在一侧默默无言的「军机大臣、永安总督」张芝满腹牢骚。一个更尖锐、更动摇根基的问题,如同毒刺般扎入他的脑海:
‘皇帝到底是大臣百姓们的皇帝,还是皇族千秋万代的皇帝?臣工到底是为国而死,还是为皇帝而死?为国死的怎么就不得皇帝待见?为皇帝死的怎么就歌功颂德?’
‘如我张芝之辈,哪一日背离了皇帝的主张,热血激昂死在抗敌的战场上,又待当世人或后来人如何评价?是因为身死魂消慷慨就义赢得赞叹万世英明,还是因为惹得皇帝不快在史册剥脱名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