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
荆汉大地,春意未盛,反被连绵的阴雨浇透,化作一片无边的泥泞泽国。
料峭的寒意从潮湿的泥土里、从浑浊的水洼中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钻入骨骼,远比北方的干冷更难熬。
曾经旌旗招展、营垒相连的宁军第一道防线,如今已是一片狼藉。
残破的军旗浸泡在血水和雨水混合的泥潭里,丢弃的兵甲、损毁的楯车随处可见,无声地诉说着之前数月攻防战斗的惨烈。
吴军的凤凰旗帜,已然插上了几处关键隘口的残垣断壁,但向前望去,视野所及,并非坦途,而是更加令人心悸的景象。
宁军主力并未溃散,而是有条不紊地后撤,缩回了以潜江、赤壁连线为核心的第二道,也是更为坚固的防线。
这道防线的恐怖之处,不在于高耸的关墙,而在于那人为制造、与天然水系连成一片的浩瀚水网。
江汉地区本就常被长江浸润,各地水网密布、湖泽丛生,土质也较为松软,更加之随处可见看似踏实实际软陷的沼地,使得行军御马、辎重转运极为困难。
李晋骋和鲍仲国,这两位宁军在荆汉的最高指挥官,显然汲取了第一道防线被正面突破的教训。
他们征发大量民夫,并动用部分军士,利用初春雨水充沛的时机,日夜不停地挖掘、拓宽、连通原有的河汊湖荡。
一道道深达数丈、宽逾十数丈的壕沟纵横交错,将武昌辐射外围百里的丘陵、林地、农田切割得支离破碎。
这些壕沟并非干涸的土坑,而是引来了江水、湖水,形成了一条条难以逾越的人工河流。
原本就密布的水渠被加深加固,与主干壕沟相连,构成了一张巨大的、水汽弥漫的防御网。
雨水更是助长了这水网的威力。空气中永远弥漫着水腥气和土腥气,吴军士卒的衣甲难得一刻干爽,许多人都生了冻疮,士气在无形中消磨。
三月初五,「吴王」吴一波亲自抵达了前线重镇,荆州府江陵城。
他登上江陵城头,没有去看脚下这座刚刚易手、尚显残破的城池,而是极目远眺东北方向。
那里,烟雨朦胧,水天一色,根本看不清武昌的轮廓,只能感受到那片无边无际、杀机四伏的水泽所带来的沉重压迫感。
吴一波此刻眉宇间锁着深深的疲惫与忧虑,他身披一件玄色大氅,雨水顺着毡帽的边缘滴落。
沉默了许久,他才发出一声长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身后几位核心将领的耳中:
“广东三月而平,湖北……三年难越啊。”
这话语里,充满了难以言表的挫败感和对前景的悲观。想当初,他起兵于苗疆,横扫两广,势如破竹,何曾想过会在长江沿岸,遭遇如此顽强的阻击和如此恶劣的自然环境。
站在他身侧的是吴军智囊,官拜「中军都督」的诸葛明华。他闻言脸上也露出凝重之色,斟酌着词语劝慰道:
“王上明鉴。昔年我军进攻武昌,宁军防备松懈,内部倾轧,故能一路势如破竹。然今时不同往日,朱璧永虽窃据朝纲,但对这荆汉门户,却是下了血本。李晋骋、鲍仲国皆非庸才,二人久在荆楚,熟知地理水文。他们借此春雨连绵之季,以水代兵,深沟高垒,确是…确是难以撼动。”
他顿了顿,指着远方那片朦胧水色:“我军善野战,善攻坚,但于此泥淖水网之中,战力十成难发挥五成。大型攻城器械无法运输,骑兵几无用处,步兵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极大代价。加之雨雾遮蔽,了望困难,极易中伏。此乃天时、地利皆不在我啊。”
吴一波缓缓点头,目光依旧没有离开那片让他感到无力的水泽:“彦曦所言,句句在理。本王何尝不知?只是,我等如今已是骑虎难下,架在火上,不得不行!”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丝焦灼,脸色也骤然绷紧。
“天下群雄并起,朱璧永在北虎视眈眈,若我大军锐气在此耗尽,迟迟不能北进,恐怕…恐怕就真的只能划江而治,谋定南方了。”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身后诸将,语气变得更加沉重:“届时,即便我等真的建国称制,也不过据有数省之地,形同割据政权,犹如小国弱邦,何以与拥有中原腹地、挟持天子号令天下的朱璧永抗衡?更遑论将来扫平群雄,一统天下!”
他紧接着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最深层的忧虑:“而且,一旦建国,必定要分封功臣,以安人心。可得了富贵,有了封地,我等麾下这些浴血奋战的将军们……还有多少能保持今日这般锐意进取之心?只怕大多要贪图享乐,再无征战之志了!届时,我吴军锐气自堕,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这番话,赤裸裸地揭示了吴一波内心的战略焦虑和权力困境。
扩张受阻,则前途渺茫;停滞不前,则内部生变。
他起兵之初那股席卷天下的气势,似乎真的被这荆楚的雨水和泥沼一点点冷却、拖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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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一波的目光,再说这番话的时候,也在巡视着站在附近的一众文臣武将,最终落在了自己的弟弟,「平泽将军」吴一澄身上。
自去岁六月起,吴一澄即改任「平泽将军」,与其子吴三俊一同督理湖北军务。
吴一澄与兄长相貌有几分相似,但更显勇悍,少了些深沉。他见兄长看向自己,立刻跨前一步,抱拳朗声道:
“王兄何必忧心!臣弟愿为先锋,纵然前方是刀山火海,万丈深渊,也必定誓死追随王兄,踏出一条血路!无论何时,无论何地,臣弟与麾下儿郎,绝无二心!”
他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特有的直率和忠诚,在这雨雾中显得格外坚定,其余众人见他这份气势,也一下提升了些志气。
吴一波看着弟弟,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但忧虑并未散去。一腔热血固然可贵,但面对这客观存在的天堑,光靠勇气是远远不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