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个小时,直到深夜,指挥部的灯光彻夜未熄。煤油灯跳动的火苗,将三人时而站立、时而俯身、时而激烈争论的身影,放大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与地图上那些曲折的线条和沙盘上林立的标识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决定古城命运的紧张图景。
他们反复推演着各种可能出现的突发状况:如果顽固派部队强行突围,阻击点设在哪里最能减少对城区的破坏?如果敌军内部发生火拼,如何快速隔离、平息?如果散兵游勇趁机劫掠,如何最快速度维持治安,保护重要目标?每一个方案,都细致到连、排一级的部署;每一个细节,都关乎着无数生命和无法估量的文化财富的安全。
陈世根凭借其对北平城内地形和敌军内部情况的深入了解,提出了许多关键性的建议。他甚至在标注防御要点时,特意在地图上的故宫、天坛、颐和园、北大红楼、清华园、北平图书馆等重要文化教育设施旁边,用红笔重重画上了保护性的圆圈,并在一旁注明了“严禁炮击”、“重点看护”等字样。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雪。洁白的雪花无声地落下,渐渐覆盖了贝满女中校舍那中式屋顶上沉默的吻兽,仿佛要为这座饱经忧患的城市披上一件暂时纯净的纱衣。指挥部内的争论声、电报机的哒哒声、铅笔在地图上划过的沙沙声,与窗外这片静谧的雪世界,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对照。
时间在紧张的筹备中悄然流逝,来到了关键性的1月21日。拂晓时分,天色未明,整个北平还笼罩在一片寒冷的沉寂之中。陈世根接到一项绝密任务——亲自带领师部最精锐的警卫连,秘密护送我方几名高级代表,前往西郊的八里庄,与傅作义方面的代表进行又一次至关重要的面对面磋商,敲定和平交接的最后程序。
吉普车和跟随的卡车组成的车队,关闭车灯,在朦胧的晨曦中悄无声息地行驶在空旷的街道上。途经西直门时,陈世根注意到,城楼上的守军似乎正在忙碌着什么。他示意车队放缓速度,仔细观察。只见一些士兵正在军官的指挥下,拆卸架设在垛口上的重机枪和迫击炮等重武器。虽然动作显得有些迟缓拖沓,士兵们的脸上也大多带着迷茫和疲惫,但这无疑是一个极其积极的信号!
就在车队即将驶过城门洞时,陈世根的目光被城墙根下一个小小的身影吸引。那是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国民党娃娃兵,身上穿着极不合身的、脏破的棉军服,蜷缩在背风的垛口下面,双手捧着一个冻得硬邦邦的窝窝头,正费力地啃咬着,脸颊冻得通红,鼻涕都快流到嘴边了。
看到这个场景,陈世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他立刻示意司机停车。他推开车门,跳下吉普,大步走到那个娃娃兵面前。那娃娃兵显然被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看到一位穿着呢子军装(陈世根为执行此次任务,特意换上了相对整齐的校官呢子军服),明显是高级军官的人站在面前,更是惊慌失措,手里的窝窝头差点掉在地上,结结巴巴地想站起来敬礼,却因为寒冷和紧张,动作显得笨拙而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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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世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了他几秒,然后伸手从自己军大衣的内兜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还带着些许体温的烤红薯——这是他出发前,炊事班长老李特意塞给他让他路上垫肚子的。他将烤红薯递到那个娃娃兵面前,用尽可能温和的语气说道:“小兄弟,天冷,吃这个,热乎点。”
那娃娃兵愣住了,呆呆地看着陈世根,又看看那块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烤红薯,不敢去接。陈世根直接将红薯塞到他手里,然后拍了拍他那瘦削的肩膀,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对方耳中:“以后……大概不用再在这城头上挨冻受饿,替老蒋卖命了。”
说完,他转身回到吉普车上,示意车队继续前进。从后视镜里,他看到那个娃娃兵依然捧着那块烤红薯,站在原地,望着车队远去的方向,抬手用力抹了一把眼睛。
这个小插曲,让陈世根心中五味杂陈。战争让多少这样的孩子被迫拿起枪,远离家乡和亲人?和平,不仅仅是为了保护那些冰冷的宫殿庙宇,更是为了千千万万这样鲜活而年轻的生命,为了让他们能够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上去。
抵达八里庄谈判地点后,过程并非一帆风顺。傅作义部下的一些军官,对于放下武器、接受改编仍有疑虑,在一些具体细节上反复纠缠。会场内的气氛一度颇为紧张。就在争论陷入僵局时,陈世根示意随行人员,将他带来的一个牛皮纸卷筒打开。
那是一张精心绘制的、比例尺极大的《北平文物分布详图》。这张图并非单纯的军事地图,而是独立师的情报部门,在过去几个月里,通过各种渠道,甚至动员了城内进步学生和文物工作者,秘密搜集、整理、核实后绘制而成的。上面不仅清晰标明了故宫、天坛、北海、中南海、颐和园、圆明园遗址等众所周知的文化瑰宝,还用极其细密的朱红色小字,标注了城内大大小小共计八百多处具有重要历史、艺术、科学价值的文化遗址——包括那些藏于深巷的古寺、道观、会馆、名人故居、有价值的古建筑、碑刻,甚至是一些重要的图书馆、博物馆的库房位置。
当这张详图在谈判桌上铺开时,对面那位曾留学英国剑桥大学、素来以儒将自诩的副军长, visibly shaken (明显受到了震动)。他俯下身,戴着白手套的手指颤抖着拂过图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朱红色标注,从紫禁城的太和殿,到胡同深处某座不起眼的元代古寺;从珍藏《四库全书》的文渊阁,到某位明代科学家故居的门楣……
他沉默了足足有一分钟,会场里静得只能听到人们粗重的呼吸声。然后,他猛地直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军帽和衣领,面向陈世根和我方代表,极其标准地、郑重地敬了一个军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说道:“惭愧!实在惭愧!鄙人等身为守土之将,驻防北平数年,竟不知脚下这片土地,承载着如此厚重之文明底蕴!贵军……贵军为保护这座古城,为保护我中华文明血脉所做的功课,比我们这些尸位素餐之人,要尽心、尽力得多!仅凭此图,足见贵军之诚意,足见共产党之远见!我……无话可说,唯有佩服,并全力促成此事!”
这张详图,成了打破谈判僵局的一把关键钥匙。它用一种无声却无比强大的力量,向对方证明,即将进入这座城市的军队,不仅是一支能征善战的胜利之师,更是一支懂得珍惜、尊重和保护自己民族文化遗产的文明之师。
接下来的日子,在一种充满希望却又依然紧绷的气氛中度过。独立师全体指战员,按照预定方案,秘密而迅速地调动、部署,控制关键节点,监视顽固派部队动向,与城内地下党密切配合,搜集情报,安抚民心。陈世根几乎是不眠不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他精神却处于一种高度的亢奋状态。他知道,历史性的一刻,即将到来。
一九四九年一月三十一日,一个注定要被载入史册的日子。清晨,天色刚蒙蒙亮,凛冽的空气中依然弥漫着寒意,但东方天际已经透出了一丝淡淡的、预示着光明的鱼肚白。
陈世根与师长傅水恒、政委傅必元,以及独立师团以上主要干部,早早地来到了前门箭楼下。他们按照入城仪式的规定,都换上了相对整洁的军装,整理了风纪扣,尽可能地展现出胜利之师应有的军容风貌。但比起军容,他们脸上更多的,是一种庄严肃穆,混合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与欣慰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