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铭靠在桶壁上,闭着眼,脸色依旧苍白,但眉宇间那股因汞毒带来的阴郁死气似乎被这滚烫的盐卤驱散了不少。滚烫的盐水包裹着身体,带来一阵阵灼热的刺痛感,但也奇异地缓解了肌肉深处的僵硬和冰寒。他能感觉到毛孔在高温和盐分刺激下完全张开,丝丝缕缕的寒意正被强行驱赶出来。
孙太医在一旁亲自看着火候,不断往桶下的小炉膛里添加柴火,保持水温。邓玉函则拿着一柄银质长柄小勺,不时搅动浑浊的水面,观察析出物的形态。
“如何?” 孙太医问道。
“效果…超出预期!”邓玉函眼睛发亮,指着水面漂浮的、越来越多细小的、如同黑芝麻般的墨绿色沉淀颗粒,“看!这就是被盐分和牛乳蛋清合力‘腌’出来的深层汞毒微粒!此法对清除附着于肌理、经络壁上的残余毒素,有奇效!只是…”他看了一眼桶中陆子铭紧蹙的眉头,“此法如同酷刑…需极强意志忍耐!”
陆子铭牙关紧咬,忍受着盐水灼身和汞毒析出带来的双重折磨。他胸口那枚铜钱,依旧沉寂在冰冷的水中,毫无反应。这感觉,如同失去了最信赖的盔甲,赤身裸体暴露在刀锋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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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一阵极其细微的脚步声从院外由远及近,停在门口。那脚步声轻盈而稳定,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规律感,与院外隐隐传来的市井喧嚣格格不入。
吱呀——
房门被轻轻推开。
一股清冽的、如同雪后松针般的气息,瞬间冲淡了屋内浓重的咸腥药味。
陆子铭下意识地睁开眼,循声望去。
门口,逆着午后微斜的光线,站着一个身影。
一身素净到极致的月白色襦裙,没有任何绣花滚边,料子是最普通的细麻,洗得微微发旧,却浆洗得挺括服帖。腰间系着一条同样素色的深青丝绦,将纤细的腰肢勾勒出来。乌黑的长发一丝不苟地绾成一个简单的圆髻,只用一根毫无雕饰的乌木簪子固定。通身上下,再无半点珠翠。
然而,这份极致的素净,却如同寒潭冷月,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她的脸很年轻,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肤色是一种久不见天日的冷白,如同上好的宣纸。眉形秀逸,如同远山含黛,却微微蹙起,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沉郁。一双眸子如同浸在寒潭里的墨玉,幽深不见底,此刻正平静无波地注视着浴桶中赤裸着上身的陆子铭。那眼神里没有寻常女子的羞怯或慌乱,只有一种近乎审视账簿般的冷静,以及一丝极其隐晦的、被强行压抑的疲惫。
她的出现,如同在喧嚣混乱的油锅中滴入了一滴冰水。连一直滔滔不绝讲述“腌人”神效的邓玉函,都下意识地住了口,目光带着纯粹的惊异看向门口。孙太医更是捻着胡须的手都忘了放下。
陆子铭浸泡在滚烫的盐卤中,身体僵住。他看着那张脸,那张在丙字库幽暗账房灯下见过无数次、此刻却因褪去男装而呈现出惊心动魄清冷轮廓的脸。是那个寡言少语、算盘打得又快又冷的“沈账房”!
“沈…沈墨璃?”陆子铭的声音带着水汽的嘶哑和难以置信。
少女的目光在他肩窝那处依旧狰狞、被灰绿色药膏覆盖的伤口上停留了一瞬,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快得如同蜻蜓点水。随即,她的视线下移,落在他浸泡在浑浊盐卤中的胸膛上——确切地说,是落在他胸口位置,那枚在灰绿色污水中若隐若现、毫无光泽的圆形轮廓上。
她的嘴唇微微抿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最终,她只是用一种清冷平稳、如同珠落玉盘般毫无情绪起伏的语调,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账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