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丙字库方向升腾的诡异黑烟,在应天府沉沉的暮霭中缓慢消散,只留下一股若有若无的、混杂着焦糊与冰冷甜香的怪味,顽固地缠绕在城北陆记工坊的院落里,如同不散的阴魂。空气里新木的清香、桐油的刺鼻、灶火的烟味,都被这丝阴冷的余烬气息压得黯淡了几分。
里屋的门帘被猛地掀开。
陆子铭几乎是踉跄着冲了出来,肋下账本夹板传来的余痛让他脚步虚浮,额角冷汗未干。他的目光急切地扫过院子,最后死死钉在院落角落——那口铺着干草、蹲着真鹩哥和几只纸鹩哥的松木薄棺旁。
王婶、孙秀才、老吴等人正围着那只被塞了竹蝉机括的纸鹩哥,脸上混杂着荒诞的成就感和一丝茫然。那纸鹩哥肚里传出的“嘎…魂…兮…归…来…”的怪调,在沉郁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
“都别弄了!”陆子铭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不容置疑的急迫,“王婶!收拾东西!这里不能待了!”
所有人愕然转头。王婶脸上的兴奋瞬间冻结,小眼睛瞪圆:“陆老板?咋了?这鹩哥刚…刚能出声儿…”
“丙字库烧了!”陆子铭打断她,声音压得极低,却像冰锥砸地,“柳承恩在灭迹!那黑烟,那焦糊味…烧的就是寒晶和冰裂纹瓶子!他连自己的库都敢烧!下一个…就是知道太多的人!”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惊骇的脸,最后落在王婶身上,“收拾细软!值钱家伙!天亮前,分头出城!去乡下庄子避风头!”
工坊里刚刚燃起的荒诞生机,瞬间被这冰冷的现实浇灭。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迅速在每个人脸上蔓延。黑塔手里的锤子“哐当”掉在地上。李寡妇忘了哭,眼泪挂在腮边。老吴看着自己扎好的纸鹩哥,眼神发直。
“那…那咱们的铺子…刚接手的棺材铺…”王婶的声音发颤,带着不甘。
“命要紧!”陆子铭斩钉截铁,肋下的闷痛让他吸了口冷气,“铺子…顾不上了!快!”
就在众人慌乱无措之际——
“不能走。”
一个声音响起。不高,不疾,甚至带着一丝大病初愈的虚弱,却像一块冰投入沸腾的油锅,瞬间让院中的嘈杂安静下来。
陆子铭猛地回头。
里屋门口,沈墨璃静静地站在那里。她依旧穿着那身素净的青布襦裙,外面披了件陆子铭的旧外衫,显得越发单薄。乌黑的长发有些松散地挽着,几缕碎发垂落在苍白的脸颊旁。她的脸上看不到血色,唇色淡得几乎透明,但那双眼睛——那双曾经空洞、茫然、冰冷计算的眼睛——此刻却焕发出一种截然不同的光芒。
那不再是蒙着冰雾的湖面,而是深不见底的寒潭。潭水表面平静无波,深处却涌动着冰冷刺骨的暗流,蕴含着洞悉一切的锐利,以及一股…仿佛来自九幽深处的、压抑到极致的决绝火焰。她额角那块颅骨碎片,边缘的幽蓝光芒彻底消失了,只留下一道狰狞的、暗红色的新疤,像一条盘踞的毒蛇。
她的手里,紧紧攥着那串灰扑扑的小算珠。算珠在她指间,不再是无意识的滑动,而是以一种稳定的、带着某种冰冷韵律的速度,一颗、一颗、缓慢而坚定地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