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正端坐于马车之内,闭目养神,但挺得笔直的腰杆却如一杆蓄势待发的标枪。他此生最恨的,便是欺上瞒下的奸佞之徒,与无法无天的皇亲国戚。这位年近六旬的都察院左都御史,铁面无私的名声,是靠着参倒了三位尚书而铸就的。
在他看来,那远在景昌的六皇子朱平安,不过是又一个仗着身份胡作非为的纨绔子弟,弹劾奏折上的条条罪状,已然在他脑中勾勒出一个嚣张跋扈的形象。
“大人,已进入景昌县地界。”车外,随行的御史轻声禀报。
张正“嗯”了一声,缓缓睁开双眼,眸中精光一闪。他倒要看看,这位六皇子准备了怎样的说辞来应对他这位钦差。
然而,当马车驶过那块刻着“景昌县”的界碑后,张正维持了半辈子的官威,便开始一寸寸地崩塌。
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混杂着淤泥的腥味、腐烂草木的霉味,甚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尸腐气息,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扼住了他的喉咙。张正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忍着才没当场失仪呕吐。他身旁几位年轻的御史,已经脸色发白,捂住了口鼻。
他猛地掀开车帘,眼前的景象让他瞳孔骤然一缩。
这哪里是县城?这分明是一座刚刚从地狱里捞出来的废墟!
道路被厚厚的黑泥覆盖,两旁是东倒西歪的房屋,有的墙体坍塌,露出黑洞洞的内部;有的房顶被掀开,如同被巨兽啃噬过的骨架。四处可见被洪水浸泡后发黑的家具和农具,几具肿胀的牲畜尸体倒在泥水里,苍蝇嗡嗡地盘旋着。
张正的仪仗队,那代表着朝廷威严的旗帜和护卫,在这满目疮痍的背景下,显得如此格格不入,甚至有些刺眼。
更让他心头一沉的,是路边的百姓。
他们没有像以往那样,见到钦差仪仗便惶恐跪迎。他们只是静静地、麻木地站在那里,或者靠在残破的墙根下,用一种空洞到令人心悸的眼神,望着这队衣着光鲜的不速之客。他们的脸上、身上都覆着一层干涸的泥垢,仿佛连同他们的魂魄,也一并被封在了这层泥壳之下。
这种死寂的麻木,比任何声嘶力竭的哭喊,都更具冲击力。它像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张正的心口。
“钦差大人驾到!六皇子何在!”一名护卫中气十足地高声喝道,声音在这片死寂中显得异常突兀。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人群一阵骚动,两个铁塔般的壮汉护着一个身影,踉踉跄跄地奔了过来。
张正定睛一看,来人穿着一身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粗布旧衣,上面沾满了泥污,头发凌乱,下巴上胡茬青黑,一双眼睛布满血丝,深陷在眼窝里,若非那身形轮廓依稀有几分皇子模样,张正几乎要以为是哪个逃难的灾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