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第一个星期一,上海的天空灰蒙蒙的,仿佛一块浸了水的铅灰色布幔,低低地压在城市上空。弄堂里比往常更加闷热,连偶尔吹过的风都带着湿热的气息,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肖霄一早起来就感到心神不宁。阁楼里异常闷热,他辗转反侧了一夜,汗水浸湿了草席。清晨时分,他爬下楼梯,看见母亲已经在厨房忙碌,父亲则坐在八仙桌旁,面前的稀饭一口未动。

“爸,妈,早。”肖霄轻声打招呼。

肖母转过身,眼睛有些红肿,显然也没睡好。“起来了?快吃饭,今天街道要贴通知了。”

肖父抬头看了儿子一眼,眼神复杂:“吃完早饭我去看看。你们在家等着。”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肖霄心中蔓延。他默默坐下,食不知味地喝着稀饭,就着酱菜和半根油条。饭桌上无人说话,只有筷子碰触碗盘的轻微声响和弄堂里逐渐喧闹起来的人声。

饭后,肖父放下碗筷,深吸一口气:“我去了。”

肖母紧张地抓住他的胳膊:“小心点,别和人起冲突。”

肖父点点头,推了推眼镜,走出家门。肖霄站在门口,看着父亲略显佝偻的背影消失在弄堂拐角处。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肖母坐立不安,一会儿收拾碗筷,一会儿擦拭已经干净的灶台,最后干脆坐在门槛上,目不转睛地望着弄堂口。

肖霄回到阁楼,试图通过画画来平静心绪。他拿出素描本,想要画窗外那棵老槐树,但手却不听使唤,线条杂乱无章。最终,他烦躁地合上本子,仰面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斑驳的水渍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弄堂里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肖霄猛地坐起,听到几个邻居急促的脚步声和嘈杂的议论声。

他急忙爬下楼梯,看见母亲已经站在门口,脸色苍白如纸。

“怎么了妈?”肖霄紧张地问。

肖母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只是指了指弄堂口的方向。

肖霄冲出家门,看见几个邻居正围在布告栏前,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他的心猛地一沉,快步走过去。

布告栏前已经聚集了十几个人,大家的表情各异——有幸灾乐祸的,有同情的,更多的是紧张和不安。新贴出的通知上用醒目的黑色大字写着“上山下乡光荣榜”,下面列着一长串名字和对应的目的地。

肖霄挤进人群,心跳如鼓。他的目光急切地扫过名单,寻找着自己的名字。黑龙江、云南、新疆、内蒙古...一个个遥远而陌生的地名映入眼帘,每个地名后面都跟着几个熟悉或不熟悉的名字。

突然,他的目光定格了。

“肖霄”两个字赫然在列,后面紧跟着“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

世界在那一刻静止了。肖霄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耳边嗡嗡作响,人群的议论声变得遥远而模糊。他死死盯着那两个字,仿佛要将它们从纸上抹去。

“霄霄...”身后传来母亲带着哭腔的声音。

肖霄转过身,看见母亲站在人群中,眼泪无声地流淌。肖父也回来了,站在妻子身边,面色铁青,拳头紧握。

“老肖,你们家霄霄也上榜了啊?”隔壁张师傅凑过来,语气说不清是同情还是庆幸自家孩子没在名单上。

肖父僵硬地点点头,没说话。

“黑龙江啊,那可老远了,”另一个邻居插嘴,“听说冬天能冻掉耳朵。”

“总比去云南强,那边有瘴气,容易生病...”

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肖霄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他机械地跟着父母回到家中,关上门,将外面的喧嚣隔绝开来。

屋内一片死寂。肖母终于忍不住,捂住脸低声啜泣起来。肖父颓然坐在凳子上,点燃一支烟,狠狠吸了一口。

“不是说...不是说还有回旋余地吗?”肖母抬起泪眼,声音颤抖,“你不是去找过王主任了吗?”

肖父吐出一口烟圈,声音沙哑:“王主任说这是上面的决定,他也没办法。我们家的成分...你知道的,虽然不是黑五类,但也不是红五类,这种时候自然要先安排我们这样的人家。”

肖霄沉默地站着,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裤缝。黑龙江...那是地图最北端的地方,距离上海数千公里。他听说过那里的严寒,听说过无边无际的荒原和森林。

“什么时候走?”他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让自己都惊讶。

肖父掐灭烟头:“下个月15号。统一出发。”

肖母的哭声更大了:“那么远...那么冷...你还是个孩子啊...”

“别哭了!”肖父突然提高声音,“哭有什么用?这是毛主席的号召,是光荣的事!”

话虽如此,但他的声音也在颤抖。肖霄看见父亲的手在微微发抖,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样子。

中午,肖母没有做饭。一家人谁都没有胃口。肖霄回到阁楼,躺在床上,盯着低矮的天花板。各种思绪在脑海中翻腾——未知的北大荒,被迫放弃的学业和梦想,还有...苏晨。

小主,

他想起那个在黄浦江边许下的约定,心中一阵刺痛。黑龙江那么远,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苏晨会等他吗?即使等了,又有什么意义呢?他这一去,前途未卜,可能永远只是个兵团战士,如何配得上苏晨这样的女孩?

下午,街道居委会的赵主任来了。她戴着红袖章,手里拿着个笔记本,表情严肃。

“肖老师,李阿姨,”她公事公办地打招呼,“名单看到了吧?这是光荣的任务,你们要积极配合啊。”

肖母擦擦眼泪,强打精神:“赵主任,霄霄还小,能不能...”

“李阿姨,这话就不对了,”赵主任打断她,“毛主席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这是多么光荣的事!多少孩子想去还去不了呢!”

肖父拉住还想说什么的妻子,对赵主任点点头:“我们明白。会积极配合的。”

赵主任的脸色缓和了些:“这就对了。下周三开欢送会,肖霄要准备个发言,表表决心。这是稿子范本,你们参考参考。”她递过一张油印纸,上面写着些革命口号和套话。

送走赵主任,肖母瘫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语:“怎么办啊...这可怎么办啊...”

肖父看着那张油印纸,苦笑一声:“还能怎么办?准备行装吧。”

傍晚,肖霄终于鼓起勇气,溜出家门,想到福佑里找苏晨。但他刚走到弄堂口,就看见苏母站在那里,像是专门在等他。

“肖霄啊,”苏母的表情异常和蔼,却让肖霄感到不安,“名单看到了吧?要去黑龙江了?”

肖霄点点头:“苏阿姨,我找苏晨...”

“晨晨不在家,”苏母打断他,“去她外婆家了,要住几天才回来。”

肖霄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这很可能不是真的,但也不好戳穿。

苏母叹了口气:“霄霄啊,阿姨知道你和晨晨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好。但如今你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前途未卜,总不能耽误晨晨吧?她马上就要高中毕业了,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