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八,意大利生丝丰收的消息随着大西洋电报传至上海。怡和洋行的查顿当即召集各国洋商,在英国总会的橡木包厢里举杯相庆。上帝站在我们这一边,他晃动着香槟杯,意大利的生丝不仅丰收,质量更是上乘。胡雪岩囤积的那些中国丝,怕是要烂在仓库里了。
与此同时,遥远的越南境内,黑旗军与法军在红河三角洲的交火日益激烈。五月端午刚过,法国远东舰队突然封锁北部湾的消息传来,上海金融市场顿时风声鹤唳。
东家,大事不好!李福捧着账本踉跄闯入丝厂办公室,今日钱庄兑出去三百多万两,库银只剩三成!码头传来消息,法国军舰已经出现在吴淞口外!
胡雪岩手中的景德镇瓷杯微微一颤,碧绿的茶汤漾出几滴。他缓步走向墙上的《江浙航运图》,手指划过那条从上海通往南洋的红色航线:传我的话,立即停止收购生丝。所有分号现银即刻调回总号。
然而为时已晚。六月盛夏,当第一艘法国铁甲舰拉加利桑尼亚号出现在黄浦江口时,上海滩的金融秩序彻底崩溃。旗昌洋行率先抛售生丝期货,市价应声暴跌四成。昔日车水马龙的生丝公所门前,如今只剩秋风扫落叶。
这是天要亡我啊!沈应奎闯进胡雪岩书房时,袍角还沾着码头边的泥泞,湖州十八家丝行全部停业,蚕农们把茧子倒进了太湖!
胡雪岩默然立于窗前,望着江心那些飘着三色旗的法国军舰。暮色中,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左宗棠的告诫:雪岩,商海浮沉,最忌孤注一掷。此刻方知,在时代巨变的洪流面前,个人的精明算计何等渺小。
重阳节那日,阜康钱庄门前挤满了兑银的人群。突然一骑快马冲破人群,信使高呼:越南战报!黑旗军在纸桥大捷!人群顿时沸腾,却无人注意到胡雪岩眼中一闪而过的黯然——即便战场得胜,中断的商路却难即时恢复。
冬雪初降时,胡雪岩独自登上丝厂的货仓顶层。堆积如山的生丝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惨白的光泽,如同巨大的坟墓。他伸手抚过那些冰凉丝包,忽然剧烈咳嗽起来,丝绢上绽开点点猩红。
东家,回去吧。李福提着灯笼寻来,留得青山在...
青山?胡雪岩望着窗外纷飞的雪花,这上海的青山,早已是洋人的天下了。
光绪九年腊月,当外滩教堂的钟声敲响圣诞颂歌时,阜康丝厂的烟囱终于停止了冒烟。而远在伦敦的生丝交易所里,查顿正举杯庆祝这场上帝的胜利。无人知晓,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真正倒下的是中国近代工商业最初的火种。
唯有苏州河水依旧默默流淌,载着破碎的蚕茧和未竟的梦想,奔向苍茫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