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一个盟友

第二天清晨,雨势稍歇,山林间弥漫着湿重的水汽和泥土的腥甜气息。我们收拾行装,继续踏上吉凶未卜的旅程。在分配所剩无几的、稍微像样点的干粮时,我注意到阿炳将他分到的那块明显又小又硬、边缘发黑的饼子,默默地、飞快地塞进了怀里,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狼吞虎咽。而当瘦猴习惯性地、带着施舍与羞辱的意味,将他那份明显已经长出一层淡淡绿毛的食物扔向阿炳时,阿炳的身体,第一次,极其轻微地、但却清晰地,向后瑟缩了一下,避开了那块“嗟来之食”,他的眼神,下意识地、求助般地,飞快地瞟了我一眼。

这个细微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动作,没有逃过我的眼睛,也显然没有逃过一直用眼角的余光和全身的感官监视着我们的瘦猴。瘦猴那只扔东西的手僵在半空,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那双阴鸷的眼睛先是难以置信地眯起,随即闪过一丝被冒犯的、冰冷的怒火,最后化为一种了然的、更加深刻和怨毒的寒光,如同淬了毒的冰锥,死死钉在我和阿炳之间那无形的联结上。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收回手,将那块发霉的饼子随手扔在泥泞的地上,用脚跟狠狠地、反复地碾进泥土里,仿佛在碾碎某种令他极度厌恶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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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中了然。阿炳正在用他笨拙而隐晦的方式,表明他的倾向,他在向我靠拢。而这初步的结盟,也立刻引来了对手最直接的敌意。

接下来的路程,我刻意在一些无关紧要、却又关乎切身感受的小事上,给予阿炳一些微不足道的“照顾”。比如,在攀爬一处长满湿滑青苔的陡坡时,在他踉跄之际,伸手稳稳地拉了他一把;在穿过一片满是尖锐断枝和毒刺的荆棘丛时,低声提醒他注意脚下和衣物的勾挂;在短暂的休息间隙,将自己水囊里所剩不多的、相对干净的清水,不动声色地递过去,让他喝上一小口。这些举动,在黑皮看来,或许只是我作为“得力下属”对底层人员的例行关照,甚至可能被视为一种上位者的笼络手段。但在阿炳那里,在他长期处于被欺凌、被忽视、被视为消耗品的环境中,这些微小的、带着温度的善意,被放大到了无比珍贵的地步。它们像一滴滴甘露,落在他近乎干涸的心田上。

他看我的眼神,越来越清晰地带着一种近乎雏鸟般的、毫无保留的依赖和感激。他开始在一些只有我们两人并肩而行、或短暂停留的间隙,鼓起勇气,主动和我进行极其简短的、小心翼翼的交流,分享他的恐惧,或者他听到的零碎信息。

“林野哥,”一次在一条浑浊的小溪边弯腰取水时,他趁四下无人,将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明显的恐惧对我说,“我……我昨天好像听到肥膘手下的人偷偷议论,说……说‘山魈’那人,以前……以前亲手埋过不听话的伙计……”

“道上的传言,十句有九句是放屁,剩下一句也是掺了水的。”我一边快速灌着水囊,一边不动声色地回答,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做好自己的事,别出错,别多嘴,别挡别人的路,总能找到活命的机会。自己吓自己,死得更快。”

“嗯……我记住了,林野哥。”他用力地点点头,像是把我的话当成了在黑暗中前行的护身符,紧紧攥在手里。

又一次,在穿越一片光线昏暗、竹子密得如同栅栏的竹林时,他借着竹叶的掩护,悄悄凑近我,声音细若游丝,带着紧张的颤抖:“林野哥……你……你一定要小心猴哥……他昨天看你的眼神……我……我晚上都做噩梦了……他肯定没安好心……”

这是在向我示警,明确地表明他站在我这一边,并愿意分享他所察觉到的危险。

“我知道。”我侧过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传递出“谢谢”和“我心里有数”的沉稳意味,“你自己也机灵点,尽量别落单,别给他由头。现在,他还不敢明着来。”

这种基于共同险恶处境和点滴善意积累建立起来的脆弱联系,在危机四伏、人性沦丧的环境下,显得如此弥足珍贵。阿炳,这个胆小、懦弱、却还残存着一丝人性温度和求生本能(甚至带着一点朴素的孝心)的年轻马仔,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我潜入这黑暗深渊以来,成功发展出的第一个,也是目前唯一一个,可以称之为“盟友”的存在。

我知道,这种关系建立在不平等和巨大的风险之上。我对他,是清醒的利用,是情报的源头,是打破孤立状态的战略工具,是未来可能用到的棋子。他对我,则是近乎盲目的依赖,是情感的寄托,是黑暗绝望中本能抓住的一根稻草,甚至带有一点对强大者的崇拜。这种关系如同建立在流沙之上的陋屋,任何一点来自外部的压力(黑皮的猜忌、瘦猴的阴谋),或者内部的动摇(阿炳自身的恐惧、或者一次意外的利益冲突),都可能让它瞬间崩塌,甚至将我们彼此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但在当前这种内外交困、强敌环伺、每一步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的绝境下,这缕微弱却真实存在的人性联结,这丝在无尽黑暗中摇曳的烛火,却是我能抓住的,为数不多的、带着温度的东西。它让我在扮演“林野”这个冰冷、凶悍角色的漫长而痛苦的过程中,偶尔能触摸到一丝属于“人”的共鸣,也让我在这片被罪恶和欲望彻底腐蚀的土地上,看到了一点并非彻底堕落的灵魂微光。

前路依旧被浓雾笼罩,与“山魈”的会面吉凶难测,瘦猴的怨恨在暗处发酵滋长,黑皮的“倚重”随时可能变成催命符。但有了阿炳这个不稳定、却真实存在的“盟友”,至少,在这令人窒息的孤独旅程里,我不再是绝对的、彻底的孤身一人。这或许,就是在这绝望的深渊里,挣扎求生时,所能获得的第一丝,微不足道,却至关重要的,喘息与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