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胜利的苦味
病房的日光灯发出恒定而低沉的嗡鸣,将一切都笼罩在一种缺乏温度的、近乎无菌的苍白光线之下。时间在这里仿佛被拉长、压扁,变成了输液管中一滴一滴缓慢坠落的透明液体,精确而冷漠地记录着生命的流逝与伤痛的顽固。距离我与杨建国定下那场针对“周先生”的反调查行动,已经过去了一周。这一周里,身体的恢复依旧按部就班,后背伤口的瘙痒感愈发明显,像无数细小的虫蚁在皮肉之下不知疲倦地啃噬、重建,带来希望的同时也伴随着难以言喻的磨人煎熬。右手的旧伤相对安静,但那沉甸甸的、如同烙印在骨骼深处的隐痛,始终如影随形,像一位沉默的见证者,提醒着我过往的代价与未来的凶险。
然而,与身体这种缓慢、几乎可以触摸到的进程相比,内心的状态却如同绷紧到极致的弓弦,时刻等待着远方传来的、决定命运的响动。反调查计划就像一枚精心计算后投入黑暗深潭的石子,我们倾听着,期盼着,却迟迟听不到那预示着重磅冲击的沉闷回响。这种悬而未决的等待,比直面刀枪更消耗人的心神。我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伤兽,表面上配合着医生和护士的一切安排,按时服药,接受检查,进行着有限的、不会撕裂伤口的复健动作,但全部的感知力,都像无形的触角,延伸出这间被严密保护的病房,试图捕捉外界风暴的任何一丝细微变动。
杨建国来的次数明显减少了,停留的时间也更短。每次出现,他身上都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混合着烟草、熬夜和外部空气复杂气息的疲惫。我们之间的对话变得极其简洁、高效,往往只是一个眼神,几句低沉的、关键信息的交换。他不再带来冗长的分析报告,更多的是只言片语的进展通报,或是需要我即刻判断的突发情况。
今天傍晚,他几乎是裹挟着一阵室外的凉意冲进来的。天色尚未完全黑透,城市边缘还残留着一抹病态的、暗红色的霞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条纹。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先走向椅子,而是径直来到床边,脚步带着一种刻意压抑却依旧能察觉到的急促。他甚至没有脱下沾染了室外湿气的外套,就那么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底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但那双眼睛深处,却跳跃着一簇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火焰——那不是喜悦,更像是一种高度紧张后、看到猎物踏入陷阱第一步时的、冰冷的兴奋。
“有动静了。”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轮打磨过,“我们放出去的饵,起作用了。”
我的心跳骤然漏掉一拍,随即又以更快的速度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连带后背的伤口都传来一阵共鸣般的悸动。我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只是微微直起了些身子,用目光无声地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关于你携款潜逃至东南亚的消息,”他语速很快,每一个字都像是淬过火的石子,又冷又硬,“通过‘灰狐’那个渠道释放后,最先在‘山魈’派系控制下的几个边境地下钱庄和偷渡线人圈里引起了波动。”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看来,‘山魈’那边很乐意接受这个叙事。根据我们截获的、他们内部经过加密但层级不高的通讯显示,他们已经‘初步确认’了这条信息的‘可靠性’,并开始以此为借口,向‘账本’残部施压,声称正是‘账本’此前用人不明、监管不力,才导致了‘猎隼’这样的人不仅能渗透进来,还能在最后关头卷走大量资产潜逃,给集团造成双重损失。他们甚至已经开始草拟向佛爷和‘周先生’呈报的报告,试图将克伦据点被端的部分经济责任,也一并扣到‘猎隼’和‘账本’的头上。”
我静静地听着,脑海中能清晰地勾勒出“山魈”那伙人急于撇清关系、寻找替罪羊的丑恶嘴脸。这正是我们想要的效果之一——利用他们内部的矛盾,将“猎隼”的叛变坐实,同时加剧派系间的争斗。
“效果比预想的要好。”杨建国继续说道,眼神锐利,“‘山魈’的人似乎不仅仅满足于口头指控。我们监测到,他们已经开始调动部分境外资源,主要是泰国和柬埔寨的一些三流私家侦探和黑帮势力,开始追查那个根本不存在的、携款潜逃的‘猎隼’的下落。虽然这只是徒劳,但确实在一定程度上分散了他们的注意力,也消耗了他们的部分精力。”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评估下一个信息的重量,然后才缓缓说道:“更重要的是,关于你在缅北难民营重伤濒死的那个模糊信息,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这条消息传播范围不广,但似乎通过某个偶然的渠道,流入了一位……与‘周先生’调查团队有间接接触的、身份特殊的‘顾问’耳中。”
“特殊的顾问?”我捕捉到他语气中那一丝异样。
“一个我们之前从未掌握的人物。”杨建国的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被墙壁听了去,“代号不明,身份不明,只知道‘周先生’在某些涉及心理侧写和行为模式分析的难题上,会咨询这个人的意见。此人极其低调,几乎不留下任何电子痕迹。我们也是通过极其偶然的信号拦截和交叉比对,才勉强确认了此人的存在。而这条关于你‘可能已自然消亡’的信息,似乎引起了这位顾问……一丝微弱的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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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丝微弱的兴趣。对于“周先生”那样追求绝对确定性的人来说,任何“可能”、“或许”都是噪音,是需要被清除的不稳定因素。但对于一个负责心理分析的顾问而言,“可能已自然消亡”背后所蕴含的模糊性、以及这种模糊性对集团内部不同派系心理产生的影响,或许正是他研究的范畴。这条信息,就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激起的涟漪虽然微小,却可能影响到岸边观察者的判断。
“那么,‘黑隼’和‘周先生’团队内部呢?”我问出了最关键,也是最冒险的一步棋。
杨建国脸上的肌肉似乎绷紧了些,他走到门口,确认了一下门是否关严,然后又快步回到床边,几乎是将嘴唇凑到我耳边,用极低的气音说道:“那一步……见效了,但同时也引发了不可预测的连锁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