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在此时,室外廊下传来细微却清晰的、木质屐齿轻叩地板的脚步声。
鹭姬立刻如受惊的玉兔,轻哼一声,带着一丝迅速泛起又恰到好处收束的羞意,灵巧地推开了他深入的手,瞬间恢复了平日里那位仪态万方、端庄持重的侧室夫人姿态。她转向始终垂首侍立在一旁、仿佛不存在的侍女阿岩,语气平静无波,却条理清晰如颁布敕令:
“阿岩,将这匹云锦仔细分了。一份送至江户,孝敬祖母大人;一份送至雪绪夫人的居馆;一份送至相模院处;最后一份…给绫月様送去。”
她的指令清晰、周详,那十余匹价值连城的明国云锦,在她口中仿佛只是几份寻常的例份礼品。甚至还流出大数,让虎千代可以拿来犒赏盟友。方才那片刻的温存、娇羞、以及几乎要燎原的星火,已在她挺直的脊背和淡然的语气中荡然无存,仿佛从未发生过。
唯有仅剩那匹在暮色中依旧流淌着暗金与华彩的云锦,无声地见证着这片刻之间,情欲与权谋的微妙转换,以及这位女主人深不可测的城府与定力。
几天后,那两匹云锦来到了雄伟的江户城,而此时雪绪的居馆内静谧,原本她最喜欢的伽罗香不见了,只有淡淡的安神香在缭绕。蜂须贺雪绪正半倚在榻上,手掌下意识地轻抚着已微微隆起的小腹,目光有些出神,不知在想着阿波的海,还是别的什么。
突然,障子门被“哗啦”一声毫不客气地拉开!
北条督姬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果然如您所设计,一身利落的直垂绔袴,戴着立乌帽子,长发垂落,脸上覆着薄薄的白粉,一副俊美又带着几分阴柔的年轻公卿模样。只是此刻,她眉宇间凝着一股毫不掩饰的烦躁与讥诮。
她手里拎着那卷华美夺目的云锦,却像拎着一捆柴禾般,几步走到雪绪榻前,随手就将其“丢”在了榻榻米上。锦缎华丽的卷轴与地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喏,”督姬刚一开口,那刻意模仿男声的粗粝三河口音,几乎要将她原本的音色彻底吞没。她将云锦像丢一件碍眼的杂物般掷在榻上,“看吧!你家那个‘秽多崽’——倒还没忘了你这正室夫人。千里迢迢,巴巴的让人送这玩意儿来,不枉你当年和他相好一场!”
她特意将“秽多崽”三个字咬得极重,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向雪绪,也扎向自己记忆里那个早已模糊的过去。
雪绪被这突如其来的恶意惊得一怔,不由抬眸望向眼前这位一身男装、威风凛凛却难掩激愤的女城代。无需多言,她已洞悉督姬的怒火所为何来——绝不仅仅是内宅多了一条丰硕到惹人发笑的“肥鲷鱼”那般简单。
这怒火的根源,埋在更深、更痛的地方。
督姬怎能不恨?
曾几何时,河越城初下,她与虎千代尚是并肩的盟友,甚至带着几分患难与共的黏腻。那时,即便虎千代宿在雪绪处,她也能不顾颜面,吩咐女房阿枫扛着被褥,硬是挤过来,只为那一份亲近与心安。
可一切的裂痕,从江户城破那一刻便开始了。
那些口口声声“拥护北条遗孀”的旧臣——大道寺、太田、远山……他们像闻到血腥味的秃鹫般蜂拥而至,跪拜的却是“羽柴赖陆”的威名。她这位“城代”,看似尊荣,实则早已被架空。直至小田原屠戮德川,赖陆将缴获的领地“安堵”给这些落魄谱代后,她最后一点象征性的权威也荡然无存。
如今,就连调拨区区五千石粮草去常陆这等小事,都有北条旧人敢在她面前高喊:“城代大人,务必请示过赖陆公再行决断,万不可自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