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长五年的京都御所·清凉殿,再无旁人搅扰,仅有那秋夜的凉意已悄然渗入宫闱,御所内虽点了灯,却仍驱不散那份源自权力衰微的清冷。后阳成天皇斜倚在几帐后的御座上,眉宇间是化不开的疲惫与烦忧。
“荣子,”他声音有些沙哑,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绘着蓬莱图的屏风上,“你今日可见到政仁了?”
广桥荣子正跪坐在侧,闻言,优雅地将手中剥好的橘子分下一瓣,用纤细的指尖仔细地拈去上面白色的橘络,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处理一件珍贵的艺术品。她并未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将那瓣剔透的橘肉递到天皇唇边。
天皇就着她的手吃下,清凉甘甜的汁液在口中化开,却未能缓解他心中的苦涩。他叹了口气,自问自答般说道:“他的生母……唉,终究是目光短浅了些。如今局势如此,她竟还存着些不该有的心思,平白惹人笑话。”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轻微的响动。一名藏人(くろうど)在门外伏身禀报:“陛下,劝修寺权大纳言晴丰大人,自关东派快马送来了第一封奏报。”
“呈上来。”天皇的精神微微一振,坐直了身子。
漆盘盛着的文书被恭敬地送入。天皇迅速展开,目光扫过劝修寺那熟悉的笔迹。他看得很快,起初面色凝重,随即,嘴角开始不受控制地向上牵动,最终,竟化作一阵难以抑制的、几乎算是畅快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九尺珊瑚?映日珊瑚皇?”他将奏报随手递给一旁侍立的荣子,笑声中带着几分荒诞与自嘲,“荣子,你听听!朕虽不知那九尺赤珊瑚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但若这天下间,真有人能得此亘古未闻之奇宝……”
他顿了一下,笑声渐歇,眼神变得幽深而冷静,一字一句地说道:
“朕便即刻隐居阳成院,再不见人了。”
这句话说得极轻,却像一道寒冷的闪电,劈开了御所内沉闷的空气。这并非气话,而是一个洞察世事的君主,在看清了力量对比后,做出的最清醒、也最无奈的政治预判。
广桥荣子静静地看完奏报,脸上并无太多波澜。她将文书轻轻放回漆盘,又拿起一瓣橘子,继续着她之前未完成的工作——为天皇剔去橘络。她的动作依旧稳定而轻柔,仿佛刚才听到的只是寻常家事。
天皇看着她沉静的样子,心中的郁结似乎也疏散了些许。他接过她再次递来的橘子,目光落在其鲜艳的色泽上,若有所思地感叹:
“你看这橘子,如今按南蛮历算,不过是九月,九州之橘便已到了京都……来得,太早了些啊。”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宫墙,望向不可知的未来:“恰如朕那政仁。关八州方才尘埃落定,诸卿却已目睹了一个尚未出世便注定败亡的‘天下人’(指德川家康),个个都慌了神。近来,大多都劝朕,要‘远离内府’。”
他冷笑一声,将剩余的橘子放入口中,细细咀嚼着那过早成熟的甘甜与微酸。
“朕岂能不知?他们哪里是劝朕远离家康,他们是劝朕,莫要立储政仁!这庆长五年的天,还真是说变就变,由不得人不服。”
广桥荣子并未轻笑,只是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了然意味的淡淡鼻息。她轻声问道:
“近卫样(近卫前久),他怎么看?”
天皇摆了摆手,语气中带着一丝对那位老谋深算的隐居关白的复杂情绪:“他?自天正十年(本能寺之变那一年)那件事后,他便披上了袈裟,早已是方外之人了。前久如今与朕,也不过是打打机锋罢了。”
他沉默片刻,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对身旁的侍从使了个眼色。侍从会意,捧来一个样式朴素、却带着德川家三叶葵纹印记的漆盒。
天皇没有打开盒子,只是用手指轻轻敲了敲盒盖,声音低沉下去:
“罢了……家康,他若是真得了天下,这里面的东西,恐怕就是他准备送给朕,不,是‘赐’给朕与所有公家的‘礼物’了。”
广桥荣子眼中闪过一丝好奇与警惕。在天皇的示意下,她亲自打开了漆盒,里面是一叠写满文字的草稿。她拿起最上面一页,只看了几行,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眸子里,终于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惊骇。
那开篇醒目的第一条便是: “天子诸芸能ノ事、第一御学问也”,而后再看,“女房之辈不可恣意外出,若有违者其主亦连坐”和“摄关虽为世袭,但若器用不堪,可改任”。
“这……这是什么东西?”她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平日的从容,“是何人所写?怎会将天子、公家乃至女官,皆视为……视为囚徒?”
天皇的嘴角勾起一抹极度讽刺的冷笑,那笑容里充满了无力与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