乩童是水军出身自然无碍,而后不久鼓声与钹声滚上楼板,像潮水拍在脚下;而楼内,潮声被压低成黏腻的耳语。
楼外依旧热闹非常,四人寻了个守军小憩处,没敢点灯,只有外头游神火把的余光,断断续续地爬进来,纸门只留一条指缝宽的缝——月光先落在一只弓起的足背上,再滑到一只伸直的小腿,又暗下去;腿影随着楼板节奏,一弓一伸,像被暗潮推弄的浮木。
鼓声最密时,那只弓起的足背几乎绷出青筋;钹声一断,腿影立刻软成折线,膝盖抵在榻榻米上,发出极轻的“咚”,被外头鞭炮掩得严丝合缝。低吟只在换气间漏出半声,像被香灰烫住的烛芯,一冒头就缩回去。
纸门缝里,一只戴“白鹤童”面具的后脑勺偶尔抬起——白瓷面、朱唇点,面具额心被游火映出一线金,随即又埋进阴影里;面具下沿,是广桥局被拉得微张的唇角,唇色被白面具衬得艳得近乎假。她幞头早不知滚到哪里,黑发摊在榻榻米上,像一条被潮水冲散的墨带。
猪熊教利的肩背挡在最外,阵羽织下摆被揉得皱成浪纹;他一边压住节奏,一边侧耳听外头楼板动静——虎千代与督姬的脚步声刚掠过楼梯口,像刀背刮过铁栏,远远一声,足以让屋里所有影子瞬间静止。鼓声再炸,他才敢继续推送暗潮;花山院与飞鸟井一左一右,像帮凶,又像观众,只负责把纸门轻轻抵住,不让它因潮涌而晃出声响。
楼外,地藏王童子的“白鹤童”面具一队刚过去,白瓷面在火光里连成一条浮动的银线;而楼内,另一只同款面具被推到额顶,露出底下被汗黏住的鬓角。面具边缘与皮肤之间,渗出细细的、带着盐味的水痕,像退潮后留在礁石上的泡沫,一碰就破。
当游行队伍最末的铜锣声终于沉进海里,楼板的潮声也缓缓退下;只剩一只伸直的腿影,在最后一次火光里,轻轻抖了抖,像被潮水遗落的鱼,拍了一下尾,再不动弹。
多年后,此事被木下上野守忠重记录于《赖陆公记》卷十四·十月望楼条:
庆长五年十月廿九,夜,游神大祭毕,火未尽熄。然余奉命护佑京都诸贵人,而广桥院久未返,故某登楼查看。
忽闻暗梯下喘息声,如浪拍礁。余蹑足而下,梯板尚温,烛影摇红,见纸门隙里白光一闪——乃“白鹤童”面具,额汗透瓷,唇朱半褪。
少顷,三人出:猪熊宫内少辅教利、花山院左近少将忠长、飞鸟井右马头雅贤,衣褶皆皱,袖口染硝与脂粉。猪熊手尚搭广桥局之腰,局幞头歪斜,鬓发湿粘,唇色艳于朱砂。三人见余,愕然一瞬,旋即笑曰:“夜游倦矣,借地小憩。”
余唯唯而退,却拾得面具一枚,并幞头纱半幅,纱带咸腥,显是海风吹透。
翌日,余以面具呈相模院(督姬),院不语,唯以袖掩口,目示主公。主公览之,冷笑一声,命余收库,曰:“留此,日后有用。”
——木下忠重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