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召来的人很快就到齐了,在白家祠堂幽暗的烛光里,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庞显得格外肃穆。
他们是曾在战地医院见过陆九的幸存者,有断了条胳膊的老兵,也有白发苍苍的护士。
祠堂正中,长长的供桌上没有香烛祭品,只并排陈列着十件样式各异的衣物,从崭新的军官制服到破旧的粗布短褂,一应俱全。
“各位叔伯阿姐,”白桃的声音清冷而坚定,回荡在空旷的祠堂里,“劳烦你们,凭着记忆,指出哪一件,最像是你们认识的那个陆九会穿的。”
众人沉默着上前,眼神在那些衣物间来回逡巡。
一个独臂老兵颤巍巍地伸出手指,没有丝毫犹豫,指向角落里那件洗得泛白、几乎看不出原色的旧军装。
“是他。”老兵的声音沙哑,却异常肯定,“他左边的袖口,有道我亲手缝的补丁,是打苏州城时,弹片划破的。他说留着是个念想。”
紧接着,一位老护士也点头附和,她指着同一件衣服的裤脚:“就是这件。我记得他,走路从来都绕着水坑走,一步都不踩。我们当时还笑他一个大男人太讲究,他说,万一鞋里藏着情报,湿了就全完了。”
一个个细节,一句句回忆,像是从被遗忘的时光尘埃中,重新拼凑出一个鲜活的男人。
他不是神龛里冰冷的牌位,不是敌人宣传中注定献身的符号。
他是一个会把补丁当纪念、会小心翼翼避开水坑的普通士兵。
白桃屏住呼吸,将这些珍贵的细节一一誊抄在册。
这本册子,她命名为《辨伪录》。
当夜,数百份连夜印制的《辨伪-录》如雪片般,被悄无声息地送进了戒备森严的劳工营和城中鱼龙混杂的贫民区。
册子的扉页上只有一句话:“认不清人,就记住他的习惯。”
风声鹤唳的城中,这本薄薄的小册子仿佛投下了一颗火种。
就在当天深夜,一处刑场上,一个被诬陷为抵抗分子的劳工即将被推上高高的灯架,作为“净化”仪式的祭品。
在死亡的恐惧下,他忽然想起了《辨-伪录》里的内容,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嘶吼起来:“等等!那天晚上巡夜的那个‘陆九’,他的鞋底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泥!前一天刚下过雨,他怎么可能不踩到水坑!他是假的!”
这一声呐喊,像一道惊雷,让原本麻木的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骚动如瘟疫般蔓延,日军不得不暂时中止了行刑。
与此同时,城南深井之下,小梅正经历着一场无声的战争。
她的意识沉入地脉,能清晰地“听”到一股强大而诡谲的信号,正通过复杂的地语系统,源源不断地向陆九所在的区域灌输着某种信息。
那是一种混合着古老咒文与催眠低语的信号,反复吟唱着“宿命”、“归属”、“终结”与“荣耀”,像一首温柔又致命的摇篮曲,企图将陆九的意志彻底熔化,让他相信自己生来就是为了成为灯芯的祭品。
“休想。”小梅的意识在黑暗的地脉中凝聚成形。
她没有选择粗暴地切断或对抗这股信号,那只会暴露自己的位置。
她运用地脉共振的原理,像一个技艺高超的调音师,巧妙地调整着自身发出的波动频率,将其精准地“掺”入了敌方的信号流中。
在那首宿命的摇篮曲里,多了一丝极难察觉的低语,那是属于七代守护者的声音,穿越时空而来:“你不是最后一个,你是新的一环。”
做完这一切,她从怀中取出一枚锈迹斑斑的长钉,那是初代守护者的遗物——安魂钉。
更珍贵的是,她从初代小梅遗留下的一截指骨中,小心翼翼地抽出了一丝细如发丝的红线,那红线历经百年依旧鲜红如血。
她将这丝红线极其轻柔地缠绕在安魂钉的尖端,而后深吸一口气,将钉子狠狠刺入了井底最深处的地脉节点——井心。
刹那间,一股无法言喻的波动以井心为圆心,沿着地语网络逆流而上。
所有负责监听和发送信号的日军技术人员,耳机里那平稳的咒文吟唱声瞬间被一阵刺耳的杂音所取代。
但那并非单纯的噪音,当他们试图分辨时,惊恐地发现,那杂音竟是由无数种声音构成的——有孩童在巷口追逐的清脆笑声,有小贩沿街叫卖的吆喝声,有邻里之间隔着窗户的问候声……这些声音最终都汇聚成了一声声最朴素、最日常的呼唤,呼唤着一个个普通的名字。
“阿健,回家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