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暴雨终于有了片刻的喘息,天空依旧阴沉,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仿佛随时会再次倾泻而下。
白桃带着两名医馆的伙计,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的石板路上,赶往城郊的无名碑林。
雨水是记忆最无情的冲刷者,她必须亲眼确认那些刚刚被赋予名字的石碑是否安好。
碑林里弥漫着湿土与草木腐败的气息,冰冷的石碑如同一支支沉默的军队,静立在烟雨之中。
情况比她预想的还要糟。
许多新刻不久的石碑,其凹槽内积满了浑浊的泥水,而一些年代更久远的旧碑,裂缝中也渗着水渍。
一个伙计忽然指着一块倾斜的墓碑叫道:“白先生,您看这里!”
白桃凑过去,只见那道细如发丝的石隙里,积水中竟漂浮着一些极其微小的、已经褪色的墨点,像是被水泡散了的墨迹。
她心头一动,这并非寻常的污渍。
她小心翼翼地用一根掏空的芦苇管,从几处不同的裂缝中吸取了些许浊水,分别封存在小小的琉璃瓶里,带回了医-馆。
回到药香弥漫的静室,白桃将琉璃瓶中的浊液用细毫毛笔蘸取,分别滴在数张干净的宣纸上,任其自然阴干,只留下一片淡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污痕。
随后,她翻开了那本被她批注得密密麻麻的《本草注疏》,找到了其中一则冷僻的记载——“墨解反演法”。
这是一种古老的鉴墨之术,利用不同药材燃烧的烟气与墨中特定成分的反应,来反推出墨的产地与年份。
她命人取来炙甘-草、沉香、川芎等数味药材,依次在铜制熏炉中点燃。
青烟袅袅,她将一张宣纸覆在熏炉口,屏息凝神地观察着。
沉香烟气过处,纸面毫无变化;川芎的辛烈烟雾掠过,也同样沉寂。
直到她将一小撮炙甘-草投入炉中,一股微甜的暖香升腾而起。
就在这股烟气缭绕过纸面的瞬间,奇迹发生了。
那片原本模糊的污痕上,竟缓缓浮现出断续的、墨色极淡的字迹,如同从水的倒影中捞出的破碎文字:“……赵氏,讳玉兰……廿四岁……纺织厂夜班……”
白桃的呼吸猛地一滞。
她瞬间明白了。
这不是什么鬼神显灵,而是一种更为朴素也更为心酸的“延迟显影”。
当年战乱,物资匮乏,许多人用的是最劣质的炭笔或墨汁在木牌、砖石上匆匆记下死难者的信息。
这些字迹经年累月,被雨水浸泡、冲刷,炭粉与墨粒随着水流渗入石材深处的微小缝隙之中,沉睡了数十年。
而今,连日的暴雨如同一次漫长的浸泡,将这些沉睡的粒子重新激活,随着渗水浮现于裂缝,又因炙甘-草烟气中某种成分的催化,短暂地重现了原貌。
与此同时,陆九正埋首于一堆泛黄发脆的旧图纸中。
他从警备司令部档案室里翻出了日军战时绘制的城市建筑图。
经过一夜的比对,他终于确认,如今的无名碑林,其所在地在四十多年前,曾是日军一处军营的操练坪。
而更关键的发现是,图纸上用红色虚线标明,操坪地下埋设了多条排水暗沟,其总出口,正指向城南一座早已废弃的泵站。
一个大胆的推测在他心中形成:那些被雨水从石碑裂缝中带走的“名字”,会不会并没有消失,而是顺着这些地下的脉络,最终汇聚到了某个地方?
当晚,夜色如墨,陆九独自一人提着马灯,带着一只老式的蜡筒录音器,来到了那座荒废的泵站。
空气中满是铁锈和淤泥的腥臭,泵站内部巨大的机械早已腐朽不堪,墙壁上糊着厚厚一层半干的污泥。
他打开录音器,并非指望录下什么声音,而是想用其灵敏的音针,在寂静中捕捉任何一丝微弱的共振或异常。
然而,录音器毫无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