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万舟的倒台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湖中,掀起的滔天巨浪迅速平息,湖面竟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平静。
京畿之内,残存的中小钱庄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涌向户部,争先恐后地申请接入官营银票体系。
曾经坚不可摧的旧金融壁垒,在一场雷霆万钧的抄没行动后,仿佛一夜之间冰消雪融。
三大坊的订单雪片般飞来,内库的银票信用如日中天,东宫上下,一派大局已定的昂扬之气。
然而,在这份胜利的喧嚣中,新晋户部尚书范建却像一头嗅到远处山火气息的老兽,日渐沉默,眉头拧成的川字,再未舒展。
这一日,他抱着一卷厚厚的文书,走进了东宫。
与往日的焦虑不同,此刻他脸上是一种混杂着惊骇与疲惫的凝重。
他将那份《九省税赋对比表》平铺在李云潜面前,声音沙哑地像被砂纸磨过:“殿下,请看。”
李云潜的目光落在表上,起初是带着审视的轻松,但很快,他的眼神就凝固了。
纸上的墨迹,仿佛一个个狰狞的鬼脸,嘲弄着京城的繁华。
“江南三州,富甲天下,丝、茶、盐、粮之利冠绝庆国。然而近三年,三州上缴国库的税银总额,竟不足以支付北境一州边防军备开支的六成!”范建的手指重重地戳在“江南”二字上,“可笑的是,每年户部收到的解运文书上,赫然写的都是‘足额解运,分毫无差’!”
李云潜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胸中那股刚刚平息的怒火,以更猛烈百倍的态势轰然炸开。
他猛地一拍桌案,那份对比表被震得跳了起来:“混账!他们是把国库当成自家的后院库房了!”
“不止是贪,”一道清冷的声音穿透了李云潜的怒火,叶轻眉从内室缓步走出,手中同样拿着几页从户部调来的地方账目抄本,“他们不只是在偷,是在用一整套谎言,构建了一个与朝廷并行的影子财政。”
她将抄本放在对比表旁,清晰地指出其中关节:“殿下请看,苏州去岁风调雨顺,本应是丰年。但他们的账册上,却将大半的应缴税粮列为‘灾歉缓征’。这笔本该入国库的粮食,转手就以‘宗族代管’的名义,存入了地方大族的私仓。他们用一本假账应付朝廷,一本真账在内部瓜分。年复一年,这些‘缓征’的税赋就变成了烂账、死账。国库空虚,他们却富可敌国。”
这番话如同一盆冰水,浇熄了李云潜的怒火,却让他遍体生寒。
这已不是简单的贪腐,而是在挖空庆国的根基。
“孤要派钦差,彻查江南!”李云潜声音冷得像冰。
“殿下三思。”范建立刻劝阻,“江南宗族盘根错节,贸然派官巡查,等于公开宣战。一旦激起地方兵变,我们新政未稳,陛下怪罪下来,后果不堪设想。”
李云潜的拳头紧紧攥住,他深知范建所言非虚。
父皇最重安稳,绝不容许他用一场可能动摇国本的豪赌,去推行所谓的革新。
“不必派官,派账吏。”叶轻眉的眼神里闪烁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智光芒,“我们要的不是一场政治风暴,而是精准的证据。”
她铺开一张新纸,迅速勾画出一个行动框架:“我已让户部挑选了十二名最优秀的年轻书办,特训他们掌握我设计的‘复式记账法’。让他们伪装成‘内库采买团随员’,携带改良犁具的样品南下。名义上,是为三大坊开拓南方市场,洽谈分销事宜。实则,他们的目标是调取各州县十年来的田亩黄册与税粮出入总档。”
为了打消李云潜最后的顾虑,她补充了最关键的一环:“为防泄密与串通,我让苏文济设计了一套‘交叉验账口令’。每核查一县,必须由两名非本地出身的账吏共同在底册上签字,并用只有我们能懂的暗码,标记所有异常款项。情报不走驿站,每日由专人训练的信鸽,直接飞传回京。”
这套方案,将一场雷霆万钧的财政核查,变成了一次悄无声息的商业渗透。
李云潜看着叶轻眉眼中那份运筹帷幄的自信,缓缓点头:“准。”
七日后,巡查启动的第七天黄昏,一只风尘仆仆的信鸽落在了东宫的窗台上。
拆开蜡丸,展开密信,上面的暗码经过苏文济的转译,变成了一行触目惊心的文字:苏州吴县,账册载全年征收稻米十八万石。
然查漕运司记录,北上入京者仅九万石。
剩余九万石,去向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