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五年的夏,来得格外酷烈。邺城魏王府的重重殿宇也挡不住那无孔不入的燥热,连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嘶哑地拉扯着,搅得人心头愈发烦闷。
魏王寝殿内,药石的苦涩气味与熏香混合,形成一种沉重而令人不安的气息。曹操斜倚在榻上,昔日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如今显得有些涣散,深深凹陷的眼窝周围布满疲惫的纹路。他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温润的玉玦,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生命的活力正如沙漏般悄然流逝。霸业已铸,山河在握,可最大的心病——这偌大魏国的继任者,却迟迟未定。那个人的影子总在他眼前晃动:临淄侯府的高墙内,那个他曾寄予厚望、才华横溢却又一次次将他推入失望深渊的儿子,曹植。铜雀台上,他出口成章,文采风流,光芒万丈,令自己脱口赞出“儿中最可定大事”…可转眼便是司马门的狂悖驰骋,是醉酒误军的荒唐无度!一想到此,曹操的心便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痛惜、愤怒、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不愿承认的思念交织缠绕。他猛地咳嗽起来,胸腔如同破风箱般拉扯,近侍慌忙上前伺候,却被他烦躁地挥手屏退。
不能再等了。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死亡的阴影。“传令…升殿,议事。”
魏王正殿,文武百官鸦雀无声,垂首肃立。空气凝滞得如同铁块,压得人喘不过气。炭盆早已撤去,但每位大臣的朝服内衬都已被冷汗浸透。
曹操被两名内侍小心翼翼地搀扶上王座,他竭力挺直脊背,维持着最后的威严,但那灰败的面色和微微颤抖的手腕,却昭示着生命已走到尽头。
“孤…今日召众卿来,”他的声音沙哑,失去了往日的洪亮,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乃因孤自觉大限将至,然国本未立,心中难安。”
开场白便如此直白,让所有人心头一凛,头垂得更低。
曹操的目光缓缓扫过殿下,仿佛在寻找什么,又仿佛透过人群看到了别处。“子建…”他忽然开口,这个名字让所有人心跳漏了一拍,尤其是班列中的曹丕,瞬间脸色煞白,袖中的拳头猛地攥紧,指甲深陷掌心。“才思敏捷,天纵之姿…文章华彩,每每忆及铜雀台旧事,犹在眼前。”他的语调忽然变得有些缥缈,甚至带着一丝罕见的温情,低声吟哦起来:“‘扬仁化于宇内兮,尽肃恭于上京。惟桓文之为盛兮,岂足方乎圣明…’” 殿中仿佛回荡起数年前那个白衣少年朗声作赋的清音。曹丕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几乎站立不稳。
然而,曹操的语气骤然一变,变得沉痛无比,甚至带着恨铁不成钢的厉色:“然其性情疏狂,恃才放旷!屡犯禁律,伤透吾心!司马门夜闯,视同谋逆!假节钺而醉酒失军令,形同儿戏!此等行径,岂是人君之状?!岂堪托付社稷?!”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剧烈的咳嗽再次打断了他。
这番剧烈的情绪波动,这番褒贬莫测、心意难辨的言论,让殿下群臣个个噤若寒蝉,冷汗涔涔。立嗣之事,关乎身家性命,此刻魏王心思如同深渊,谁敢妄测?谁敢率先发声?一片死寂中,只听得见曹操粗重的喘息声。
曹丕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父亲难道直到最后,还是放不下那个才华横溢的弟弟?多年的隐忍、经营,难道要功亏一篑?
良久的沉默折磨着每一个人。曹操的目光如同实质,缓缓扫过一张张低垂的脸庞,最终,定格在文官班列末尾,那个几乎总是被人忽略的角落——老臣贾诩身上。他如同入定的老僧,低眉顺目,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