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渡江

司马老贼 土玄 3042 字 3天前

景初二年三月中旬,辽水两岸的对峙已进入第十三日。魏军大营中弥漫着一股难以驱散的压抑,而对岸辽东军的营垒却依旧旌旗密布,鹿角森严,仿佛一道不可逾越的钢铁防线。

这一夜,浓雾如厚重的棉絮,将整个辽水西岸笼罩得严严实实。丑时三刻,正是人最困倦之时,辽东大将卑衍亲率五千轻骑,借着雾霭掩护,悄无声息地涉过一处名为老鹞嘴的浅滩,如同暗夜中扑食的鹞鹰,直扑魏军设在西岸的一处临时粮队驻地。

敌袭——!警戒的号角凄厉地划破寂静,但几乎在号角响起的同时,夏侯霸的身影已如猎豹般从阴影中窜出。他的斩马刀带着撕裂空气的凄厉风声,精准地劈入第一个登岸的辽东军校的肩颈,连人带甲斩成两段,温热的鲜血在浓雾中喷溅出一道扇形轨迹。与此同时,胡遵已指挥弩手迅速占据粮队周围的高地,一波波精准的箭矢如飞蝗般射向后续登岸的敌军,死死封住了他们的退路。

战斗短暂却异常激烈。魏军依仗严整的军阵和将领的果敢勇猛,将来犯之敌尽数歼灭或驱赶回对岸。当最后一名辽东骑兵的身影消失在浓雾与河水之中,战场上只留下百余具尸体和七名面如土色的俘虏。

这七名俘虏被反绑双手,押送到中军大帐时,司马懿正端着一碗与普通士卒毫无二致的、掺着粟米和野菜的豆羹。他吃得慢条斯理,仿佛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夜袭从未发生。

他放下粗糙的陶碗,用一方素巾细致地擦拭过嘴角,这才将目光投向那些瑟瑟发抖的俘虏。出乎所有将领的意料,他没有询问对岸的兵力部署,没有追问防御弱点,反而用一种近乎拉家常的平淡语气问道:卑衍与杨祚二位将军,平日谁更喜好宴饮?谁帐下的歌舞伎更出色些?

俘虏们愣住了,面面相觑,不明白这位威名赫赫的魏国太尉为何问起这个。沉寂片刻,一个看似小队头目的人壮着胆子,用带着浓重辽东口音的官话嗫嚅道:回...回太尉...杨...杨将军...上月刚收得一队来自高句丽的美伎,听闻...听闻甚是喜爱...

司马懿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继续问道:那尔等军中粮秣,可还充足?每日都能吃饱吗?可曾掺有麸皮?

那小队头目脸上顿时浮现出难以抑制的怨愤之色,仿佛被戳到了痛处,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了些:麸皮?太尉明鉴!如今能有七成麸皮混着三成霉米下肚,便是杨将军开恩了!三个月前尚能见到整粮,如今...如今连盐都要克扣!卑衍将军的部下还能偶尔见到荤腥,我们...哼!

司马懿默默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偶尔用手指轻轻敲击着面前的案几。直到那俘虏抱怨完毕,帐内重新陷入寂静,他才挥了挥手:带下去,分开看管,不得苛待。

待俘虏被带下,他沉吟片刻,对侍立一旁的司马师低声道:你去,亲自带人,把那个连日来在我营寨外围徘徊窥探的辽东汉子进来。记住,要些。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两名亲兵便押着一个身着破旧葛衣、面容黧黑、年纪约莫四十上下的中年汉子走进帐中。那汉子一进帐,感受到帐内肃杀的气氛和众多将领审视的目光,腿一软,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面。

司马懿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目光锐利如鹰隼,声音冷峻:抬起头来。汝是何人?连日在我军营外鬼鬼祟祟,窥探军机,可是卑衍、杨祚派来的细作?

那汉子猛地抬起头,脸上混杂着惶恐、悲愤和一丝决绝,急声辩白道:不是!太尉明鉴!罪民田韶,原是辽东南部‘安陵盐场’之主,绝非细作!是那公孙渊狗贼,去岁冬为筹备军资,强征我辽东各大商贾产业!我兄长...我兄长只因不愿献出祖传三代的盐场,便被其帐下都督卑衍当场格杀!我带着妻儿仓皇出逃,北地苦寒,缺衣少食,奔波数月,内子与幼子...都...都病死在逃难路上了... 说到此处,他声音哽咽,虎目含泪,那刻骨的悲恸不似作伪。罪民如今苟活于世,只求太尉天兵能剿灭国贼,为小人报这家破人亡的血海深仇!罪民愿为太尉效死!

司马懿脸上怀疑的神色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更浓了几分,他微微向前倾身,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报仇?空口白话,谁人不会?你说愿为我效死,那我问你,你能为我做什么?一个失了盐场、家破人亡的商贾,于我这四万大军有何用处?

田韶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切地向前膝行两步,声音因激动而沙哑:太尉!罪民有用!罪民知道一处隐秘浅滩,名曰‘哑口滩’,可渡辽水!水下有天然石梁,此时春汛未至,水势平缓,仅及马腹!罪民愿为大军向导,引王师过河!

司马懿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声音冰寒,哑口滩?说得倒是轻巧。你莫不是想将我大军诱至那所谓浅滩,然后让卑衍、杨祚伏兵尽出,半渡而击?这等伎俩,也敢在老夫面前卖弄! 他最后一句话陡然加重,如同惊雷在帐中炸响,震得田韶浑身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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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韶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巨大的恐惧和冤屈让他浑身发抖。他情急之下,仿佛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手忙脚乱地在怀中摸索着,最后掏出一块用粗布小心包裹的物事。他颤抖着双手将粗布揭开,露出一块质地温润、雕刻着古朴云纹的白色玉玦,玉玦中央刻着一个清晰的字。

太尉!这是...这是我家传了数代的玉玦,是祖上信物,比我的性命还要珍贵! 田韶将玉玦高高捧过头顶,声音带着哭腔,罪民愿将此玉献与太尉!只求太尉信我一言!我田韶若存半分害太尉之心,叫我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帐中诸将,如牛金、胡遵等人,见状皆面露不屑之色。一块玉玦?在这军国大事面前,简直可笑儿戏。连司马昭也微微蹙眉,觉得此人行事未免太过幼稚。

然而,司马懿却并未出言讥讽。他目光微凝,缓缓起身,走到田韶面前,伸手接过了那块玉玦。玉质触手温润,确是古物。他将其凑到灯下,仔细端详。起初神色尚显平淡,但很快,他目光一滞——在那玉玦繁复的云纹缝隙深处,借着灯光,竟能看到点点晶莹闪烁的微小颗粒,那是常年浸润在富含盐分的空气中,盐结晶渗入玉石肌理留下的痕迹,绝非短时间可以伪造!

司马懿不动声色,又将目光投向仍跪伏于地、双手高举的田韶。他伸出手,不是去扶,而是猛地一把握住了田韶的手腕,将其手掌摊开,就着灯光查看。这是一双怎样的手啊——皮肤粗糙黧黑,布满深深浅浅的裂口和老茧,指节因常年劳作而粗大变形,指甲缝里甚至还嵌着一些难以洗净的、带着咸腥气的污渍。这绝非久握刀剑的军士之手,更非养尊处优者所能拥有,分明是长年累月在盐场劳作,与盐块、卤水打交道留下的烙印!

司马懿缓缓松开手,心中的疑虑瞬间消去大半。他回到主位坐下,将那块玉玦轻轻放在案上,发出的一声轻响。他不再看田韶,而是目视前方,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下达命令:哑口滩...一夜之间,能渡多少兵马?

田韶愣了一下,随即狂喜涌上心头,连忙叩首道:若准备充分,夜间行动,一夜可渡精兵万人!若分批进行,全军渡过需三夜!

司马懿沉吟片刻,猛地抬头,眼中精光暴射,已有了决断。他对着帐外沉声道:来人!带田先生下去休息,好生款待,不得怠慢! 随即,他看向一脸错愕的田韶,语气缓和了些许,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田韶,若此战克定襄平,你的盐场,老夫做主,不仅原样奉还,朝廷另有封赏!但若你有半字虚言...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但那股冰冷的杀意已让田韶激灵灵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