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部下的关心

天光,是草原上最公正的判官。

它从不偏袒任何人,无论是酣睡的士兵,还是失眠的主帅。当第一缕微光如同一柄锋利的、淬了寒冰的匕首,刺破地平线上那层厚重的、墨蓝色的天鹅绒时,整个北伐大营便开始从沉睡中苏醒。

帐外,风是冷的,带着塞外特有的、夹杂着沙砾与枯草气息的凛冽。它像一头无形的饿狼,在帐篷与帐篷之间穿梭、咆哮,试图撕开一切温暖的伪装。

常遇春没有睡着。

或者说,他几乎一夜未眠。

他静静地躺在行军榻上,双眼紧闭,但那双曾经在战场上洞悉千军万马的锐利眼眸,此刻却在眼皮底下焦躁地滚动。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每一次沉重而疲惫的搏动,如同战鼓被蒙上了厚厚的湿布,发出的声音沉闷而压抑。

那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疲惫,是连年征战、金戈铁马刻下的烙印。它不同于一场恶战后的肌肉酸痛,那种疲惫睡一觉,喝一碗烈酒就能驱散。这种疲惫,是内里的,是精神的,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慢慢地、一寸一寸地抽走他生命里的火焰。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在吞咽一把细小的沙砾,划过喉咙,带来一阵阵细微却尖锐的刺痛。而每一次呼气,又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带走的不仅是浊气,还有他身体里残存的温度。

“咳……”

一声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轻咳从他喉间溢出。他立刻翻了个身,用厚重的被褥将自己裹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将那该死的病痛也一并隔绝在外。他不想让任何人听到,尤其是帐外那个像影子一样守着他的张忠。

张忠,他的亲兵队长,也是他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兄弟。这个男人沉默寡言,却有着猎犬般的警觉和山岩般的忠诚。常遇春知道,只要自己稍有异动,张忠的心弦就会立刻绷紧。

他不能让张忠担心,更不能让任何人担心。

他是常遇春,是大明的“常十万”,是朱元璋口中“虽古名将,未有过之”的战神。战神,是不能生病的。战神的身体,就该像他手中的那柄“破阵霸王枪”一样,坚不可摧,寒光凛冽。任何一丝脆弱,都是对这身赫赫战功的亵渎,更是对麾下十万将士的动摇。

想到这里,他强行将注意力从身体的不适中抽离,开始在脑海中复盘军务。北元残部在长城一线的动向,粮草运输的路线,各营将领的情绪……这些繁杂的思绪,是他对抗病痛的盾牌。只要军务还在,他就还是那个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常大将军。

然而,身体的背叛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一阵更剧烈的痒意从喉咙深处涌上来,如同有无数只蚂蚁在攀爬、啃噬。他死死咬住牙关,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腮帮子因为过度用力而高高鼓起。他想把它压下去,像压住一次叛乱一样,用意志力将它彻底粉碎。

可这一次,他失败了。

“咳!咳咳咳咳!”

一连串剧烈而压抑的咳嗽声,如同失控的连弩,在寂静的营帐中骤然响起。他猛地坐起身,双手死死抓住胸口的衣襟,感觉整个肺部都在疯狂地抽搐、燃烧。每一次咳嗽,都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都从喉咙里咳出来。眼前金星乱冒,耳边嗡嗡作响,世界在他眼前剧烈地摇晃。

他不知道自己咳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又或许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当那阵狂风暴雨般的咳嗽终于平息时,他已是浑身虚脱,瘫软在榻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浸透了中衣,冰冷地贴在皮肤上,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抹去嘴角的血腥味。借着从帐帘缝隙透进来的微光,他看到指尖上,一抹刺眼的殷红。

那红色,像一朵盛开的、绝望的曼陀罗。

常遇春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去。他不是庸医,他比谁都清楚,这绝非“操劳过度”那么简单。这是常年风餐露宿、箭创刀伤留下的病根,是岁月这把最无情的刻刀,正在他这位“战神”的雕像上,一寸寸地刻下风霜。

他缓缓闭上眼,将那根手指藏进了被子里。仿佛只要看不见,那抹红色就不存在。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帐外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停在了他的帐门口,犹豫了片刻,又悄无声息地走开了。

是张忠。

常遇春的心沉了下去。他终究还是惊动他了。那个忠诚的兄弟,此刻一定正站在寒风中,为他这个不听话的主帅而心急如焚。

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被看穿脆弱的恼怒,有不愿拖累兄弟的愧疚,还有一丝……无法言说的温暖。在这冰冷的、充满杀伐的军旅生涯中,还有这样一个人,将他的安危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

他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再次刺痛了他的喉咙。他知道,今天,将会是艰难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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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又亮了几分,那层灰蒙蒙的晨曦终于被染上了一层淡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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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忠的心,却比这塞外的黎明还要沉重。

他像一尊铁塔,矗立在主帅大帐外,任凭寒风像刀子一样刮着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他的耳朵,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灵敏,时刻捕捉着帐内的一丝一毫动静。

刚才那阵咳嗽,虽然被主帅极力压制,但逃不过他的耳朵。那声音,不像寻常的风寒咳嗽,倒像是……倒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主帅的肺里撕扯。光是听着,就让张忠的心揪成一团。

他悄悄凑到帐帘边,用手指蘸了点口水,轻轻捅开一个米粒大的小孔,朝里望去。他看到主帅瘫坐在榻上,那在万军面前挺拔如松的脊背,此刻竟显得有些佝偻。那双曾令无数敌人闻风丧胆的手,正微微颤抖着,将什么东西藏进了被子里。

张忠的瞳孔骤然收缩。他虽然没看清是什么,但那主帅脸上瞬间闪过的、一闪即逝的绝望,却像一根烧红的铁针,狠狠扎进了他的心里。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张忠下定了决心。他转身,看到守夜的亲兵李四正端着一盆热水,小心翼翼地走来。李四是个年轻的小伙子,眼睛里总是带着对常遇春的崇拜和敬畏。

“张大哥,将军他……”李四压低声音,脸上满是担忧。

张忠没有回答,只是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到一边去。他环顾四周,确认晨雾弥漫,巡逻的士兵离得还远,这才从怀里掏出一个被体温捂得温热的小瓷瓶。

瓷瓶是粗陶的,上面没有任何花纹,是军中医官王老爹常用的那种。瓶口用软木塞紧紧塞着,封存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草药和蜜糖的香气。

“这是王老爹昨天偷偷给我的川贝枇杷膏,”张忠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在说什么天大的秘密,“他说,这东西能润肺止咳,让将军……睡得安稳些。”

他将瓷瓶塞进李四手里,那小小的瓶子在李四宽大的手掌中,显得异常沉重。

“待会儿给将军沏茶的时候,加一小勺,别多了,也别让将军发现。”张忠叮嘱道,眼神锐利如鹰,“记住,要是将军问起,就说是我让你加的蜂蜜。”

李四接过药瓶,手心传来温热的触感,可他的心却一点点往下沉。他看着张忠那张布满血丝的眼睛和紧锁的眉头,鼓起勇气,用颤抖的声音问道:“张大哥……将军这病……不会是……”

他想说“不会是当年留下的旧伤复发吧”,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那太不吉利了。

“胡说!”张忠厉声打断了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吓得李四一个哆嗦。但看到小伙子煞白的脸,张忠又立刻放软了语气,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弟弟。他拍了拍李四的肩膀,叹了口气:“将军只是操劳过度,北伐以来,他哪一夜睡过三个时辰?歇歇就好了。”

这话说给李四听,又何尝不是说给他自己听。可连他自己,都不信这个理由了。

两人正说话间,帐内突然传来常遇春那略带沙哑,却依旧充满穿透力的声音。

“张忠,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