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殿的金砖被晨光镀上一层冷色,每一块砖缝里都像藏着寒气,顺着陈墨的靴底往上爬。他走过第三十六级白玉台阶时,听见殿内传来青铜编钟的余响,那是嬴政议事时特有的仪轨,却在此刻显得格外刺耳——像是在为他的到来,敲奏一场未知的序曲。
殿门两侧的侍卫穿着玄铁重甲,头盔上的鹖鸟羽穗纹丝不动,手里的长戟斜指地面,戟尖映着殿内的烛火,晃出细碎的寒光。陈墨攥紧怀里的密信,指腹又一次触到竹简边缘的刻痕——那是他昨夜在驿站反复摩挲留下的印记,此刻却像无数根细针,扎得他掌心发疼。
“陈太史,陛下在殿内等候。”赵高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他走在陈墨半步之前,玄色宦官袍的下摆扫过金砖,没有发出半点声响。陈墨注意到,赵高的右手一直按在腰间的绶带里,那里面藏着什么,他不用想也知道——多半是嬴政赐下的匕首,若是他有半点异动,那匕首会立刻刺穿他的胸膛。
陈墨没有说话,只是跟着赵高走进殿内。章台殿比他记忆中更宽敞,殿顶的藻井绘着日月星辰,中间悬挂的青铜灯盏足有一人高,灯油燃烧的味道混着熏香,弥漫在空气中,压得人喘不过气。殿内两侧站着十几个文武大臣,他扫了一眼,没看见吕不韦,也没看见蒙恬,只有李斯——那个昨夜刺伤陈砚的人,此刻竟穿着大夫的朝服,站在文官队列的末尾,脸上没有丝毫血色,眼神却死死盯着他怀里的位置。
“臣陈墨,叩见陛下。”陈墨走到殿中,对着丹陛上的身影深深一揖,声音平稳,却掩不住一丝疲惫。昨夜从驿站到咸阳,一路的惊变让他几乎未合眼,陈砚受伤的模样、李斯疯狂的笑声、蒙恬离去时的担忧,像走马灯一样在他脑海里转个不停。
丹陛上沉默了片刻,才传来嬴政的声音。那声音比他上次在蓟城接到的诏书中更沉,带着一种久经上位的威严,却又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沙哑:“平身。蓟城之事,蒙武已奏报朕,你护宗庙、安燕民,功不可没。”
陈墨起身,抬头望向丹陛。嬴政坐在玄色的龙椅上,身上穿着十二章纹的衮龙袍,冕旒上的玉珠垂在眼前,遮住了他的眼神。他手里握着一枚白玉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圭角——那是秦昭襄王传下来的器物,当年庄襄王登基时,也曾握着这枚玉圭接受百官朝拜。
“陛下谬赞。”陈墨垂眸道,“护燕地是臣的本分,守住宗庙是为大秦收拢民心,臣不敢居功。”
“收拢民心?”嬴政忽然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喜怒,“陈墨,你在蓟城对燕人说,‘天下统一后,无秦燕之分,只有天下人’,这话,是你说的?”
陈墨心里一紧。他没想到,自己在蓟城对乡老说的话,竟会传到嬴政耳朵里。他抬起头,迎上嬴政的目光——冕旒的玉珠缝隙里,他看见嬴政的眼神很冷,像冬日的渭水,结着冰。
“是臣说的。”陈墨坦然道,“大秦统一天下,靠的不是杀戮,而是民心。燕地传承八百年,宗庙是燕人之心,保住宗庙,燕人才能真心归顺;若是毁了宗庙,就算灭了燕国,燕地也会永无宁日。当年灭赵时,陛下未允王翦将军保留赵氏宗祠,如今邯郸仍有流民作乱,便是前车之鉴。”
殿内的大臣们都屏住了呼吸。谁都知道,嬴政最忌讳别人提灭赵时的决策,尤其是拿邯郸的乱局说事。李斯站在末尾,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像是在等着看陈墨触怒嬴政的下场。
嬴政握着白玉圭的手紧了紧,圭角在他掌心留下一道红痕。他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你说得有道理。朕当年年轻,只想着快些统一天下,却忽略了民心向背。这次保留燕国宗庙,是你的功劳。”
这话一出,殿内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些。赵高脸上的笑容也深了些,上前一步道:“陛下圣明,陈太史有远见,君臣同心,大秦何愁不能安定天下?”
陈墨却没有放松。他知道,嬴政不会这么轻易绕过他,接下来,才是真正的正题。
果然,嬴政话锋一转,目光落在他怀里:“陈墨,田儋已伏诛,那封密信,你带来了?”
陈墨心里一沉,从怀里掏出那卷密信,双手捧着,递向赵高:“回陛下,密信在此。信中不仅有秦昭襄王与燕惠王的盟约,还有吕不韦藏匿赵军降卒、篡改遗诏的证据,另有……宣太后与义渠王的旧事。”
他故意把“宣太后与义渠王的旧事”说得含糊,想看看嬴政的反应。嬴政的指尖顿了顿,没有立刻让赵高接信,反而道:“你看过信了?”
“是。”陈墨如实回答,“昨夜在驿站整理时,臣粗略看过一遍。”
“那你说说,宣太后的旧事,信里写了什么?”嬴政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力,像是在逼他说出那个最敏感的秘密。
陈墨的后背渗出一层冷汗。他知道,此刻若是说出“成蟜是宣太后与义渠王之子”,嬴政要么当场杀了他,要么会让他永远闭嘴。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信里只说宣太后曾与义渠王交好,助大秦平定西戎,至于其他细节,臣并未细看——臣知道,此等王室秘辛,当由陛下亲自查阅,臣不敢僭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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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故意隐瞒了成蟜的部分,一是为了自保,二是想看看嬴政到底知道多少。若是嬴政早就知道成蟜的身世,必然会追问;若是不知道,或许还能留一线生机。
嬴政盯着他看了片刻,冕旒的玉珠轻轻晃动,遮住了他的眼神。他忽然道:“赵高,把密信给朕。”
赵高接过密信,快步走到丹陛前,双手递给嬴政。嬴政展开密信,目光快速扫过,殿内静得只能听见他翻动竹简的声音。陈墨的心跳越来越快,他看见嬴政的脸色一点点沉下来,握着竹简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指节泛出青色。
“好一个吕不韦!”嬴政突然把密信摔在丹陛上,竹简散落一地,“竟敢藏匿赵军降卒,训练私兵,还敢篡改朕祖父的遗诏!朕真是瞎了眼,竟让他把持朝政这么多年!”
殿内的大臣们纷纷跪下,齐声道:“陛下息怒!吕不韦罪该万死,臣等请陛下严惩!”
李斯也跟着跪下,声音却比别人更响:“陛下!吕不韦不仅篡改遗诏,还暗中勾结田儋,意图颠覆大秦!臣昨日在驿站行刺陈太史,也是受吕不韦胁迫,臣罪该万死,求陛下饶臣一命!”
陈墨看着李斯,心里冷笑。这个反复无常的小人,此刻竟把所有罪责都推到吕不韦身上,还想借着揭发吕不韦来邀功。
嬴政的目光扫过李斯,眼神里满是厌恶:“李斯,你勾结吕不韦,刺杀朝廷命官,本应凌迟处死。但念在你今日揭发吕不韦有功,朕暂且饶你一命,贬为庶民,流放蜀地!”
李斯大喜过望,连忙磕头:“谢陛下恩典!谢陛下恩典!”
陈墨却皱紧了眉头。嬴政这么轻易就饶了李斯,太反常了。李斯知道的秘密太多,按嬴政的性格,本该斩草除根,怎么会只是流放?这里面,一定有猫腻。
嬴政没有再看李斯,而是把目光重新投向陈墨:“陈墨,你从田儋手中夺回密信,又识破吕不韦的阴谋,功不可没。朕封你为御史大夫,协助朕处理吕不韦一案,如何?”
御史大夫是三公之一,位高权重。嬴政突然给了他这么高的官职,陈墨心里反而更慌了。这不是赏赐,而是试探,更是把他推到风口浪尖——吕不韦的党羽遍布朝野,他若是当了御史大夫,必然会成为吕不韦党羽的眼中钉,到时候,不用嬴政动手,自然有人会除掉他。
“陛下,臣资历尚浅,不足以担任御史大夫一职。”陈墨躬身推辞,“臣只想继续留在燕地,协助蒙将军安抚百姓,完成‘书同文’的构想,为大秦的统一大业尽一份绵薄之力。”
“‘书同文’的事,朕自有安排。”嬴政打断他,语气带着一丝不容拒绝,“吕不韦一案事关重大,只有你最清楚密信的内容,也只有你能担此重任。你若是推辞,便是看不起朕,看不起大秦的社稷!”
陈墨知道,自己再推辞,就是“欺君之罪”了。他深吸一口气,道:“臣遵旨。只是臣有一事相求,望陛下恩准。”
“你说。”
“扶苏公子被软禁在蒙恬军中,臣恳请陛下查明真相,还公子清白。”陈墨抬起头,迎上嬴政的目光,“公子扶苏仁厚,素有贤名,绝不会勾结吕不韦。臣相信,公子只是被人陷害,还望陛下明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