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追风不问赶路人

风从巷口吹过,卷起枯叶打着旋儿掠过青石板路。他蹲在老墙根下,手指捏着半块粉笔头,在地上画些旁人看不懂的弧线。

赶路的人潮涌过,有人提着公文包小跑,皮鞋敲出急促的鼓点;有人背着行囊步履匆匆,耳机里漏出几句外语。他们都行色匆匆,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往前。偶尔有人停下来,奇怪地看他一眼,他只是抬头笑笑,继续画他的风。

粉笔灰簌簌落在褪色的牛仔裤上,像一层薄薄的雪。他画的是风穿过竹林的样子,是云被吹散的纹路,是檐角铁马在风中摇晃的弧度。这些旁人视而不见的东西,在他笔下有了形状。

暮色渐浓时,赶路人都涌向了灯火通明的写字楼或站台。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看着地上渐渐模糊的画。风还在吹,这一次,他觉得风里有了他画的形状。夜色漫过巷口时,他仍站在老槐树下。指腹摩挲过粗糙的石墙,墙面上用粉笔画的歪扭小人已被雨水洇得模糊,像一滴即将消散的泪。风裹着湿冷的潮气掠过指尖,这一次,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缩手——风里有泥土的腥气,有远处人家飘来的饭菜香,还有某种更细微的、属于他自己的震颤。

那震颤从指尖蔓延到心口,像一粒种子破土而出时顶开顽石的力道。他忽然意识到,刚才紧握的拳头不知何时已松开,掌心躺着半片枯黄的槐叶,叶脉清晰得像掌纹。明天太阳升起,清洁工准会扫走这满地狼藉,雨水会冲淡墙上的涂鸦,就像二十年来无数次发生过的那样。

但此刻,风正穿过他的指缝,带着某种奇异的温度。不是阳光的暖,也不是雨水的凉,而是一种带着重量的、属于生命本身的热度。他摸到了自己的轮廓——不再是年少时那个模糊不清的影子,而是骨骼分明的、正在呼吸的存在。墙根的杂草在风中簌簌作响,仿佛在替他说出那句哽了半生的话。他站在原地,看着水中那个模糊的轮廓。那是他自己,却又好像有些陌生。被水波揉碎的五官,随着涟漪轻轻晃动,仿佛一个易碎的梦。他以前总是匆匆走过,不敢看,怕看到那个狼狈的自己,怕看到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怕看到那紧抿着的、带着倔强和疲惫的嘴角。可今晚,他没有动。积水里的光晕一圈圈扩散,又一圈圈聚拢,像极了他这些年起起落落的心情。他看见自己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看见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眉毛,也看见那双总是黯淡无光的眼睛,此刻正映着路灯的光,有了一点微弱的亮。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看着水中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倒影,直到眼睛有些酸涩。晚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他下意识地裹紧了衣服。水面又开始晃动,倒影变得更加模糊,可他却觉得,自己好像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原来,一直以来,他逃避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那个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却又不甘心就此沉沦的自己。他轻轻叹了口气,水面也跟着颤抖了一下,仿佛在回应他。然后,他看到倒影里的自己,嘴角似乎微微上扬了一下。那是一个很淡的笑容,却像投入湖心的一颗石子,在他心里漾开了一圈温暖的涟漪。

夜风从半开的窗户溜进来,卷起窗帘一角,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影。他站在穿衣镜前,没有开灯,任由月光勾勒出自己模糊的轮廓。这面镜子挂了三年,他每天路过,却第一次如此专注地停留。

镜中的人有些陌生。眼袋比记忆里重,眼下的淡青色像未干的墨迹,胡茬扎在下巴上,泛着青黑。他抬手,指尖触到冰凉的镜面,隔着一层玻璃,像是触摸另一个时空的自己。

以前他总不敢细看。怕看见二十岁时眼神里的光,如今只剩蒙尘的灰;怕看见日记本里写过的要成为怎样的人,如今连题目都记不清。他习惯了用忙碌当借口,用别人的期待当坐标,在地铁的人流里低着头走,在会议室的灯光下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好像这样就能把那个真实的自己藏起来,藏得连自己都找不到。

可今晚不一样了。或许是刚才洗澡时,热水顺着脊背流下来,突然就卸下了什么。或许是睡前翻到旧照片,那个在山顶张开双臂的少年,笑得那么不管不顾。他深吸一口气,镜中人的肩膀也跟着动了动。原来承认自己过得并不快乐,承认有些梦早就碎了,并没有那么难。

玻璃上凝了层薄雾,他用指腹轻轻擦开一小块,露出自己的眼睛。那里没有惊涛骇浪,只有一片慢慢沉静下来的海。明天太阳升起时,生活大概还是老样子,地铁依然拥挤,报表依然冗长。但他知道,有什么东西确实不一样了——他终于愿意,也终于敢,好好看看自己了。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灰尘在斜射的阳光里翻滚成细小的旋涡。画室比记忆中更逼仄,墙角堆着半干的颜料管,管口结着龟裂的痂,像水凝固的眼泪。正中央的画架上,那幅未完成的肖像蒙着灰,画布边缘被虫蛀出细密的小孔,模特的眼睛却依然亮着,只是颜料剥落处露出底下的铅笔稿,歪歪扭扭的线条像少年时没说出口的慌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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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散落着摔碎的瓷杯,杯沿还留着口红印,是去年冬天她来借画具时留下的,后来争执时被我挥到地上,裂纹从杯底蔓延到杯口,像道没愈合的疤。旁边躺着折断的画笔,笔毛炸开,沾着干涸的群青,是我曾以为能画出整个春天的笔,如今却像只折翼的蝶。

可这些伤痕多真实啊。那幅肖像的裂痕里藏着我熬夜调色的困倦,碎瓷杯的裂纹里盛着我们没说完的话,连墙角那捆泛黄的素描纸,边缘都卷着我第一次参展被退稿时的眼泪。窗台上的仙人掌枯了一半,刺尖泛着灰,却在干瘪的茎上冒出一小截嫩绿,是上个月暴雨时被淹了根,挣扎着活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