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艾伦注意到了他们用以遮蔽身形的树丛,叶片边缘呈现不正常的锯齿状,即便被火光照亮也依旧是焦黑色;艾伦很清楚在生物学上表露出这种形状,只有一种可能——这些植物原先就被种植在被污染的土地上,已经是病毒下的变异植物,这无疑提高了士兵搬运东西的性质可疑度。
而真正吸引他注意力的,是自己腿上一道被割裂而不断流血,已经腐烂的伤口,就像一张咧牙哭泣的嘴巴,叶子上沾着血和树的汁液,而伤口散发着不正常的高温。
明明顶多只是划到毛细血管,血却跟破开大动脉一样哗哗流个不停,左腿的袜子和鞋子全部成了深色,按照这个出血量他本该摇摇欲坠,可是艾伦异乎寻常地清醒,思维不能说敏捷,只能说奔逸。
“我……闻不到血腥味。”
艾伦艰难地把手伸向温其玉的肩膀,不知道费了多大的力气才挤出这几个字,他感觉自己随时都可能变成烂泥融化在地,因为他的双腿软得可怕,仿佛有人正用钝锯切割他的神经,每根肌腱都震颤如受刑的琴弦——如同绷紧的琴弓下被拨动的提琴,迸发出阵阵战栗,他眨了眨眼,视线被不请自来的泪水晕染成模糊一片:
这是变异前的预兆之一。
“而温其玉没有注意到我明显的异样,那是因为他被更明显的异样吸引了:我看到他的镜片被前方的黑暗露出的雪亮豁口隔开明显的背光弧度,月轮的光芒和海上的焰火彻底照亮了漆黑的一边,那么皎洁明亮的宝蓝色,我记忆中也是头一回见;我俯身下望,裹挟刺鼻硝烟的狂风自下而上席卷而来,霎时间窒息了呼吸——却反常地缓解了肉体的剧痛……无垠的墨色海面铺展着灼热的残骸,宛如被野火吞噬的星群坠入深渊。灰雾无声盘旋,低语间弥漫着杀戮与野蛮的气息,颅骨碎裂之人犹自顽强求生,双腿尽失的士兵拖躯前行,更有断肢者蹒跚于焦土终坠弹坑,有人手脚并用地爬行两公里,破碎的膝盖在身后拖出血路;有人踉跄走向救护站,肠腑自腹腔滑落于紧捧的掌中。无颌无口、面目尽失的人在凝固的海面上游荡,我们目睹一名士兵为了阻止动脉喷血过多而亡,用牙齿紧咬臂部两小时。”
艾伦僵硬地望着这急转直下的局势,他们所处的地方看不清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一阵天旋地转,温其玉把他背到背上,尝试带他离开,艾伦感到难受不堪,于现在的他,说话比挪动身体困难,他没办法告诉温其玉自己变异了,也不清楚为什么温其玉迟迟没有发现自己的状况。
他无力地摇头,拼命地向下挣扎,想要从温其玉的背上挣脱下去,想要脱离他,想要劝他快走别管自己,却反过来被温其玉布满皱纹的手牢牢地握住了自己。
远远地他能看到一辆车正停在不远处 ,温其玉在他耳边轻声道:“艾伦,我们得走,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是我们得离开这里,越远越好,别乱动。”
然而话音刚落,艾伦便感到施加在他背上的重力猛然收紧了,他心有灵犀地扯出一个笑容,也许是变异导致的力气,让他成功地从这个老人的背上挣脱了下来,温其玉顺势沿着山坡滚了下去,消失在艾伦的视野里。艾伦没有惊呼出声的机会,他整个人的存在,被一种席卷而来的失重感彻底充盈;刹那间,簌簌风声掠过肌肤,几乎要将外在的形骸与内里的脏腑彻底剥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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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伦感觉自己的灵魂跟不上衣领被粗暴拽起来的速度,时间仿佛在半空中停滞,被无限制的拉长,又被无处不在的狂风绞碎,天旋地转之中艾伦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清,除了被周身的空气与粉尘否牢牢拥紧身体与脏器的力度。
最终,随着震耳欲聋的一阵破裂之声,冰凉却刺痛的空气和呼出的气体一起泵出耳膜,定格在半空中,这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艾伦确信这确实发生在了他身上;微尘在空气中移动的轨迹,细菌的浮动,飞扬的血滴,在满天月光和冰雪的映衬下像一道浓艳的彩虹,世界忽然变得格外嘈杂,骨骼块之间的摩擦也明显到难以让人忽视。
艾伦眨了眨眼,这完全是生理性的反应,所有感官被完全解放的感觉太过美妙新奇,只专注于眼前和体内的美景,以至于他忘记了自己现在的模样,和对他造成生命威胁的人是谁。
他的脸蛋和头脑被这个人捧住——这个捧住的动词,是他非常主观的感受,艾伦对目光对上眼前湛蓝的双眼,这双眼睛的睫毛上凝固着骤然降温的冰霜,斑驳交织的月光与火光环绕着他的朋友,他此生第一个挚友,可能也是最后一个,此生唯一一个;他黑发蓝眼,非常俊秀,眼神既不是屠杀后的狂热,也不是漠视生命的冷酷,而是一种刚诞生在世界上的单纯,以前“太阳神阿波罗”是对他外貌的形容词,现在他的外貌是“太阳神阿波罗”的形容词,艾伦的内心浮出了莫名其妙地看法:如果世界上有神明,那一定就是费因·罗斯伯里的模样。
艾伦神志不清地这样想着。
被费因这样注视,他忽然油然而生一股屈辱,这几年来被人陷于不义之地的屈辱,好像面对这双眼睛和这幅神情,所有的痛苦都可以倾泻而出,他明知道无人能真正洞悉他人的内心世界,艾伦早已不是那个可以随意与人交心的少年,他的青春和灵魂已被人夺走,而费因却一直是这样,从认识他开始,他就不曾改变,至少在朋友的眼里;时光仿佛被无限拉长,让艾伦沉浸在漫无边际的遐想中:他恍惚出神地凝望着远方海平线上徐徐展开的日出奇观。
晨曦正从海天交界处徐徐挣脱,瑰丽霞光逐渐渗溢出靛蓝天幕,驱散了萦绕在海面的浅珊瑚色雾霭。
光明开始席卷四方——唯独舰队驻守的这片海域,太阳投下的巨大阴影宛若垂天之云,如鲲似鹏,将整支船队笼罩在幽暗的云翳下;费因为他梳理着额前被血和海水浸湿的留海,眼神平静温柔,像是要完成什么使命,艾伦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他的手也沾满了血,新的血又沾染了自己。
“你是……费因吗?”
在失去意识前,艾伦最后问道,他清晰地看到温其玉正扑向费因的后背的动作,这个拒绝做过多基因修正的老人,眼神中满是携着焦急;艾伦也见证了费因的力量:只见空气扭动,像一把切鱼刀,轻而易举地剖开了老人的腹部,炸出一朵朵血花,在空中就崩成了碎片,迅速飘散在空气中。
目睹这血腥的一幕,艾伦闭上眼睛,内心却很平静,他听见费因在他的周围抛下一句话,似远似近地传来:
“你认为我是,我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