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谦无奈的继续道:“这些人,或许官位不高,或许品级不显,但他们如同蚂蟥一般,层层叠叠,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他们彼此遮掩,互相输送利益,早已形成了一套运转自如的‘规矩’。牵一发而动全身。若陛下行雷霆手段,彻查驿站,这张网上的任何一点震动,都可能引发整个系统的剧烈反弹。轻则政令不通,文书积压,重则……重则可能让这传递军国大事的‘脉络’,彻底瘫痪!”
“瘫痪?!”朱见沥失声叫了出来,小脸瞬间煞白。
他瞬间明白了于谦的担忧。
驿站不仅仅是给官员提供食宿马匹,更是帝国传递紧急军情、调动军队、维系统治的神经。
若驿站瘫痪,边关告急文书如何传递?地方叛乱消息如何上达?朝廷政令如何下达?那将是国本动摇。
“于师傅的意思是……这些蠹虫……他们……他们竟敢拿国事当儿戏?为了自己那点蝇头小利,竟敢阻塞朝廷命脉?”朱见沥的声音因震惊和愤怒而微微发颤。
“非是他们敢,殿下。”于谦的声音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悲凉,“是积弊已成,沉疴难治啊。每个人都在这套‘规矩’里,或主动攫取,或被动求生。清水驿驿丞若不‘意思意思’过往行商,他和他手下的驿卒就得饿死;
他不默许手下向周边村落‘多征一点点’,驿站就维持不下去,而他所‘供奉’上去的‘常例’,最终养肥了谁?层层盘剥,最终源头又指向了哪里?这其中的水,太深,太浑。
殿下,东厂、锦衣卫……他们自己,也未必能完全置身这张网外,他们的奏报,或许只触及冰山一角,或许……会被这张网悄然过滤掉最关键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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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杰再也忍不住,猛地一拳砸在桌面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岂有此理!难道就任由他们如此无法无天?!殿下,这口气末将实在咽不下去!不如……不如我们回京之前,就找几个最不像话的驿站,让末将带人,抓了那驿丞,严刑拷问,顺藤摸瓜……”
“胡闹!”于谦厉声喝止,“汤将军!你当这是行军打仗,杀伐决断即可?你抓一个驿丞有何用?他能知道多少?他背后的人见势不妙,立刻就会斩断所有线索,推几个替死鬼出来,打草惊蛇,只会让这张网缩得更紧,藏得更深!届时,我们非但查不到根子,反而会让驿站上下人人自危,更加懈怠,甚至可能……引发局部骚乱,彻底阻断我们回京的道路!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汤杰被于谦的话憋的脸通红,梗着脖子,却也知道于谦说得在理。
他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只能狠狠瞪着摇曳的烛火,仿佛那就是那些看不见的蠹虫。
朱见沥的小手紧紧攥着衣角,他明白了,这驿站之弊,不是简单的贪腐,而是一个早已嵌入帝国肌体、与无数人利益捆绑、甚至可能危及国本的巨大毒瘤!
父皇登基以来,杀贪官无数,人头滚滚,可这毒瘤却依然在暗处滋长蔓延。
父皇的雷霆手段,似乎并未触及这深藏于体制之中的痼疾。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这感觉比看到旱灾肆虐的土地更让他窒息。
“那……那难道就眼睁睁看着?看着驿站继续糜烂?看着驿卒困苦?看着百姓被盘剥?父皇力行的考成法不就成了笑话了吗?”朱见沥的声音带着哽咽,还有理想碰壁后的委屈与不甘。
“殿下心系黎民,明察秋毫,此乃社稷之福。此事非不可为,但需谋定而后动。殿下此行所见所闻,皆是宝贵的实证。臣请殿下,将沿途所记,所见驿站之破败、驿卒之困苦、乡民之怨怼,以及那些驿丞驿卒的言行,尤其清水驿老驿丞的哭诉,务必详详细细,分门别类,一一记录在册,不可遗漏任何细节。这份记录,远比汤将军的刀,更有力量。”于谦看着小皇子眼中倔强的光芒,心中既感欣慰又充满忧虑。
“回到京城,殿下可将此册亲自呈于御前。陛下圣明烛照,自有决断。届时,殿下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实情,便是刺破这张巨网最锋利的矛!臣等,亦会在朝堂之上,据理力争,为殿下所见之实情张目!此事,急不得,但也……拖不得!需以实情为根基,徐徐图之,方能斩草除根,而非仅仅剪其枝叶。”
朱见沥闻言,用力的点了点头,仿佛接下了千斤重担:“于师傅,本王明白了。本王会记下来,全都记下来!每一处驿站的样子,每一个人的话,我都会写清楚!”
说干就干,他立刻起身,走到桌案前,郑重地摊开那本已记录了不少内容的本子,拿起笔,就着微弱的烛光,开始奋笔疾书。
小小的身影在墙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专注与坚韧。
汤杰看着伏案疾书的朱见沥,粗声粗气地道:“行,殿下您写,写仔细点,等回了京,末将就守在殿下身边,看哪个不开眼的敢跳出来搅和!”
他心中那股对自家不成器儿子的怒火,此刻也化作了对小皇子的一份守护之心。
窗外,陕北的夜风呼啸着掠过破旧的驿站房檐,发出呜咽的声响,仿佛在为这片饱受天灾与人祸双重蹂躏的土地悲鸣。
驿站之内,烛火如豆,一个年幼的皇子正用他稚嫩的笔触,试图撬动那积重难返、盘根错节的庞大黑暗。
前路漫漫,荆棘密布,但一颗名为责任与变革的种子,已悄然在这寂静的深夜里,破土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