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七年(1384年),大明帝都南京。
皇城的红墙黄瓦在江南的烟雨中显得格外肃穆,层层叠叠的宫殿如同蛰伏的巨兽,沉默地见证着权力中心的每一次呼吸与悸动。对于十四岁的马和而言,这座象征着无上荣耀与威严的紫禁城,在过去的三年里,却是他学习生存、磨砺心性的巨大牢笼与课堂。
三年前,那个从云南山野中被掳来的、满身血污与悲愤的男孩,已经逐渐适应了宫廷森严的等级与繁复的规矩。身体的巨大创伤与精神的痛楚,并未击垮这个心智早熟的少年,反而如同淬火的钢铁,在他内心深处锻造出异乎寻常的坚韧与隐忍。他清楚地知道,在这深宫之中,想要活下去,甚至想要活得有尊严,仅凭不屈的意志是远远不够的。他必须学习,必须观察,必须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
他聪明伶俐,手脚勤快,更难得的是心思缜密,口风严谨。在经历了最初一段时间的杂役生涯后,他因其出色的表现,被上司赏识,推荐到了一个更具前途的地方——北平的燕王府。这对一个初入宫廷的小宦官而言,无疑是幸运女神的垂青和一次重要的转机。燕王朱棣,是当今洪武皇帝朱元璋的第四子,镇守北疆,素有雄才大略之名,其府中正是用人之际。
于是,马和告别了烟雨朦胧的金陵,随着北上的队伍,来到了雄浑开阔的北国都城北平。燕王府的气象,与南京皇宫的精致典雅不同,更多了几分边塞的豪迈与军事重镇的肃杀之气。府中规矩虽然同样森严,但氛围相对开阔,这给了马和一丝喘息和成长的空间。
他被分配做一些文书传递、庭院打扫之类的杂役。然而,与其他安于现状的内侍不同,马和内心深处那团被残酷现实压抑已久的求知火焰,从未熄灭。父亲马哈只早年对他的启蒙教育,那些关于圣贤之道、历史兴衰的讲述,如同沉睡的种子,在适宜的环境下开始复苏。他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学习。替书房打扫时,他会偷偷记下书籍的位置和名称;为王府的学士、官吏服务时,他会留心倾听他们的谈论;他甚至用自己微薄的俸禄,小心翼翼地换取一些笔墨和廉价的书籍。
一个夏日的傍晚,夕阳的余晖将燕王府的花园染成一片温暖的金色。朱棣处理完一天的军务政务,在园中散步舒缓心神。当他走过一片假山时,瞥见一个年轻的内侍正倚坐在山石旁,借着天边最后的光亮,聚精会神地阅读着一卷竹简。那专注的神情,与寻常内侍的恭顺麻木截然不同,不由得引起了朱棣的好奇。
朱棣放轻脚步,走到近前,沉声问道:“你在读什么?”
马和悚然一惊,抬头见是燕王殿下,慌忙起身,恭敬地行礼,手中紧紧握着那卷竹简,答道:“回殿下,是……是《史记》。”
“《史记》?”朱棣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惊讶。一个宦官,闲暇时读史书,这在他阅历丰富的生涯中,也属罕见。“你能读懂?”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马和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紧张,谦逊而清晰地回答:“小人愚钝,只是略知一二,勉强识得字句罢了。”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然后继续说道:“太史公在《报任安书》中写道:‘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小人虽身份卑微,身处掖庭,但读到此言,亦深感震撼,常思……人生于世,无论身处何境,总该有所追求,活得……活得有些价值,方不负此身。”
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既表达了谦逊,又隐隐透露出不凡的志向。朱棣闻言,不禁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年轻的宦官。他身材高大,面容虽带稚气,但眉宇间已有英武之色,尤其那双眼睛,明亮、沉静,却又仿佛蕴藏着波涛。这绝非一个甘于平庸、只会唯唯诺诺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