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舞娘

九两金 是我老猫啊 3346 字 13天前

看样子,是昨夜出逃的华工不幸被抓,殖民者便将他们吊死在此,以儆效尤。

“走水路罢。”

陈九轻轻叹了口气。眼前这条路,想必常有巡逻队经过,他们再沿着两旁的树林行走,已不再安全。

小哑巴点了点头,拽着他,两人压低了身子,借着夜色的掩护,慢慢前行。走过一柱香的功夫,两人便趟进了冰冷刺骨的海水里,借着微弱的月光,向着码头的方向奋力泅渡。

他们紧贴着那些长满了藤壶的礁石游动,湿透的裤管一不小心,便会缠上那些如同死人头发一样的水藻。

肩上和腿上的伤口,在海水的浸泡下,又开始丝丝缕缕地往外渗血。

他们摸索着在冰冷的海水中游了半日,总算是靠近了码头的岸边。

“手脚麻利点!”

监工粗暴的吆喝声,混杂着皮鞭抽打在皮肉上发出的清脆爆响,从不远处的码头上传来。两人愈发小心谨慎,浑身湿淋淋地从冰冷的海水中爬起,紧贴着码头下方黝黑的岩壁,借着夜色的掩护,匍匐前进。

又往前挪了一段距离,他俩寻了个码头岩壁下方的豁口,蜷缩在里面。冰冷的海水依旧拍打着他们的脚踝,反而让陈九那因失血过多而有些昏沉的神经,清醒了几分。

头顶上,油灯昏黄的光芒扫过货船的吃水线,照亮了船身上用油漆刷着的模糊不清的西班牙文字。

陈九仰着头,借着岩石的遮挡,仔细观察着码头上的动静。十几个赤膊的汉子,正吃力地从船上往下卸着一袋袋沉重的煤炭。监工的皮鞭每抽响一次,煤灰便会随着那剧烈的震动,纷纷扬扬地飘落在他头顶。

两个黑奴拖着一辆沉重的板车,从他们藏身的岩壁旁经过。车轮碾过地上的蛤蜊壳,发出“嘎吱嘎吱”的刺耳声响,几片锋利的碎壳不小心溅到了陈九的脸上,划出几道细小的血痕,他却依旧咬着牙,一声不吭。

夜深了,海风也越发刺骨,两个人冻得都有些受不住了。他们躲藏的位置,不仅要忍受冰冷海水的不断拍打,还要硬抗那夹杂着水汽的海风。

又在豁口里瑟瑟发抖地躲了一阵,码头上卸货的华工们,开始往马车上堆放第三层煤炭包了,看样子,这船货总算是快要卸完了。

监工似乎也有些疲乏,骂骂咧咧地走到最前面的一辆马车旁,点燃了一支雪茄。陈九仔细观望了片刻,见四周无人注意,便不再犹豫,用尽全身力气,先将小哑巴托起,然后借着哑巴的拉力,自己也勉强爬了上去。

两人趁着夜色,从码头侧面一处相对低矮的区域翻身上了岸,然后便如同两道黑色的影子,迅速钻进了停放在最后面的那两列马车底下。此时,那些卸货的华工们刚刚离开,正吃力地去搬运最后一批货物。

小哑巴身形本就矮小灵活,他手脚并用地快速一个翻身,便悄无声息地窜上了马车,敏捷地拉开缝隙,将自己瘦小的身躯挤了进去,然后又用一块破旧的麻布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陈九则一直警惕地环视着左右。拉车的驮马似乎被身后木板车的轻微晃动惊扰,不满地喷了几个响鼻,晃了晃硕大的脑袋,但很快便又安静了下来。

当监工那沉重的皮靴声再次从远处折返,一步步逼近时,陈九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他蜷缩在马车底下,大气也不敢出,直到那脚步声渐渐远去,才稍稍松了口气。

小主,

那些背着沉重麻袋的华工们的身影,已经在摇曳的灯光下渐渐靠近。陈九瞅准一个空当,悄无声息地闪到最后一辆马车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自己那早已僵硬不堪的身子挤了上去,然后开始吃力地搬动那些沉重的麻袋,试图将自己掩藏起来。

他的手脚早已不听使唤,慌乱之间,一个年老的华工那双浑浊的眼睛,已经死死地盯住了他。

那是个缺了门牙的老汉,眼珠扫过陈九脖颈的烙印和他身上深红的血渍,突然佝偻着转身挡在在监工即将转来的视线上。

“快装满了!”老汉用台山话高喊,龟裂的脚掌重重踏下地面。其余扛着麻包的五人沉默着放缓动作,身影交错成一道人墙,挡住监工的煤油灯光。

陈九的瞳孔缩了缩。

“?Qué está haciendo el cerdo al ralentí!”

(猪仔磨蹭什么!)

监工逼近。陈九猛地蜷身,一个接一个的麻包压在他的身侧和头顶,把他掩埋。

陈九着急忙慌地把最后一片衣角拽进麻袋堆,缺牙老汉直勾勾地盯着他,将浸透汗臭的麻布盖在他头顶。然后就狠狠地挨了两鞭子,监工愤怒的咆哮几乎响彻码头。

终于,马车在一阵剧烈的颠簸中缓缓启动。陈九从麻袋的裂缝中,隐约看见了那个老汉早已被磨得皲裂出血的脚后跟。那里,也同样缠着冰冷的脚镣。一步一蹒跚,一道细细的血线,顺着他干裂的脚跟缓缓滑落,在积满煤灰的地面上,留下一点点暗红的印记,让陈九的心,再次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悄悄扒开煤袋的一条缝隙,朝外面望去。马车紧贴着码头仓库的墙根,缓缓驶进了小镇那狭窄而肮脏的街道。巷子尽头,隐约飘来一阵阵油煎咸鱼的焦香,还混杂着附近雪茄作坊里飘出的浓郁烟叶味。

从马车上逃下来的时候,陈九再次对上了那个老汉的眼睛。他默默地取下了挂在腰间的砍刀——那是一把真正的好刀,连着砍翻了五个西班牙监工,刀刃却依旧锋利如初,未曾卷刃。

他将那柄砍刀,轻轻地掖进了板车上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然后又和旁边几个默不作声的华工对视了一眼,什么也没说,便迅速转身,消失在了沉沉的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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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圣母酒吧后院。

一处空置的棚子里,马吃的草料堆在一起,小哑巴的脊背紧贴木围栏,干草刺得他鼻腔发痒。

草料堆里,陈九的伤口在隐隐发烫,火烧火燎一般。

刚刚那一趟,浑身湿透,又经历了先前那番惊心动魄的折腾,两个人早已是精疲力尽,此刻正紧紧搂抱着,蜷缩在草料堆里。

他们已经在这里悄无声息地躺了足有两刻钟,耳边是酒吧后窗里传来的阵阵喧闹的欢笑声与酒杯碰撞的清脆声响,却也只能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夜深人静的那一刻。

小哑巴并不知道陈九带他来这里,究竟有何打算。他只是固执地、一步不落地紧跟着这个早已遍体鳞伤、几乎只剩半条命的男人,并不在意要去往何方,也不在意前路是生是死。

马厩里拴着十几匹高头大马,偶尔会不耐烦地打几个响鼻,喷出几股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