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且退

九两金 是我老猫啊 5647 字 14天前

他竟是看都未看旁边的陈秉章一眼,明明最惊骇的是他。

“点……点解要搞到咁尽?!”

陈秉章声音颤抖,他着实不解陈九这突如其来的暴戾。

唐人街的规矩,素来讲究一个“和”字,如此赶尽杀绝,岂非要将整个华埠拖入血海之中?

陈九伸出指头,点了点自家太阳穴,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令人绝望的清醒:“只因你我众人,个个都惯咗做猪仔了。”

“秉章叔你蹲过铁笼吗?在里面食饭睡觉屙屎屙尿?我蹲过,刚好能让我蹲着跪着的铁笼子。”

“你我都是系鬼佬养的猪猡,是干活的牛羊,是狗。主子掟咩狗粮,我们就要在画定的圈圈入面摇尾乞食,半步都不敢踩出界。”

他语音不高,甚至有几分含混不清,那股子落寞悲凉却是怎么也掩盖不住。

“我自以为看清,直到今日先至明。”

“呢个唐人街,就系困住我们的铁笼。用黄皮肤、黑头发、方砖字砌成的铁笼。你我众人,皆被困死于此地了。”

“洋人的鞭子抽下来,我们便只能在中华公所里狗咬狗骨争食。”

陈九目光扫过众人,“欲要扭转乾坤,除非改天换地,再无他法。可惜,我成日成夜的想,此事难成。”

他略一停顿,复又言道:“呢度唔系大清地头,在此地,我们班黄面佬皆是少数,在这里就系异类。连购置几杆像样的火铳,亦需仰洋人鼻息,看其脸色行事。”

“旧时在萨克拉门托,我尽诛’中国沟’一应吃人血的管事,便是因此。我曾以为,另辟蹊径,假借洋人名目置办产业,待到揸住鬼佬的命门生意,握有田亩,待到洋人生计与我休戚相关,斩断我等便如同割其自身咽喉之日,此路便算走通了。”

“可惜,今日能有那居住法案,能有那卫生条例,明日一纸公文下来,这些尽数被夺走。”

“到那时,辛苦数年,数十年的耕耘,不过是替人敛财。”

“在萨城我做那些事。皆因彼处’中国沟’,不过一滩烂泥,乃是那些修铁路的劳工们为求抱团取暖,临时搭建的简陋聚落,不成气候。金山唐人街大不相同。”

陈九语气转为沉重,“此处,是在金山所有打拼华人的命根所在。一旦此地大乱,人心离散,所有金山华人只会更加零落,惶惶不可终日,任人鱼肉。”

听闻陈九这番剖肝沥胆之言,梁伯心中惊骇渐去,代之以一种难言的沉默。

他已了然,陈九的“狠”,并非天性使然,实乃被这残酷世道逼迫至此。

后生仔一路奔走,睇得太通透,谂得太入肉,是以肩上担子也过重,多了几分极端的想法。

陈秉章则是越听越心惊,也越听越明了。

陈九此番言语,如同一柄快刀,将唐人街块遮丑布剖开,露出里面流脓的烂肉。他讲的铁笼,又何尝不是自己大半生都未能挣脱的枷锁?

陈九深吸一口气,“是以,摆在我面前的,唯有两条路。其一,便如我方才所言,杀一批,拉一批,在废墟上度起过新秩序。但咁搞法,我陈九就要背住屠夫个朵,纵花费二十载,也未必能洗净金山人心。”

“其二,便是’熬’。熬死赵镇岳,熬到他肯放权,而后顺理成章接手致公堂,再徐图吞并那些零星会馆、同乡会。快的话,十年内成个唐人街我话事。”

“可是,然后呢?一切不过刚刚开始。”

“但是……”陈九双眉复又紧蹙,

“协义堂的事,是我们都做错了…..开咗个好衰的先例。而家睇落好似风平浪静,其实底度暗涌重重。班友睇实晒,不守规矩的暴力有几得人惊、有几见效。以后各大会馆为自保,必定不惜血本,组建自家武力。那些心怀叵测的汉子,亦会自行勾连,另立山头。”

“我们是亲手开了堂斗的先河啊!日后的唐人街,实会血流满地,越杀越犀利,永无宁日!”

“所以,我真系好后悔。”

陈九的声音带着深深的疲倦,“嗰日关帝庙前,要么就索性不去。既然去咗,就应该杀个痛快,斩到人头滚滚,杀出个清平世界!”

“日后的事日后再讲。”

众人听得心惊肉跳,梁伯更是面色如土。

他望着陈九眼中闪烁的疯狂与决绝,一时竟不知何言以劝。他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最终只化作一声无言的叹息。

“可惜,我做不到,也不愿做。”

未等众人喘口气,陈九却未停歇,接续说道:“尚有一桩更为紧要之事,便是那赵龙头与香港洪门。”

“赵镇岳既然点了至公堂的红棍给我呢个外人,便绝不会容我真正执掌致公堂。我今年廿三,如果他退位要我接班,致公堂唔通要改姓陈?冈州会馆就话啫,我本来就系新会人。但致公堂不同,嗰度系洪门地头,系无数洪门兄弟用血汗打返来的。”

“我要上位,至公堂班叔父同埋香港总舵,边个会点头?”

小主,

“仲有今日黄久云所言种种,该不会真有人信洪门总堂会派个懵炳过来搞事?”

陈九冷笑,“他今日敢咁嚣张同所有人作对,要么是他有十足把握,能结果所有敢于反抗之人;要么,便是在故意寻死——但呢个明显冇可能。”

“所以我估,他急过我!想趁赵镇岳退位前食住唐人街。我断言,香江洪门绝对唔止派他一支旗,后面实有第二批第三批!后来嗰啲身份肯定高过黄久云!说不好就是龙头亲至。”

“如果他不趁呢个空档快刀斩乱麻,等到第二批人杀到,他就只可以做细跪低任人摆布!”

“美洲这片土地大过香港百倍,金山的生意更是敛财无数,这一点,何生你应该更清楚,贵为总堂,却仰仗至公堂贩鸦片讨生活,如何能忍?”

“他们又如何不知至公堂已经在金山经营这么多年,派少少个人手又怎么会如此托大嚣张?必有依仗!”

“他急,是以他要挑衅,要逼迫旁人先动手,他方好名正言顺亮出屠刀,杀鸡儆猴,震慑宵小。我也不知道对不对,只是粗粗猜测?”

陈九有些话没有明说,他之所有这样的想法,实在是他也想过做类似的事,甚至几次亲手递刀给几大会馆。

陈九目光扫过众人,梁伯只是喝了口茶,不知道在想什么,陈秉章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有陈九嚣张在前,他哪会想这么多?只当是又是伙不讲理的凶徒。

但陈九有一点没说错,以张瑞南和李文田的性子,怕是回去就摔了杯子,恨不得手底下多几百个刀斧手,把黄久云砍成烂泥。

人和会馆接引协义堂入局,他们或是默认,或是支持,在关帝庙开片,确实是坏了规矩啊。眼下人心浮动,一切都不一样了。

日日都有来金山的猪仔,里面不乏悍勇之辈,花力气收敛留作己用,从那日起,不是人人都在干?

更不要提国内如今风雨飘摇,活不起的、被清妖追杀的匪盗、反清复明的社团那么多,给足了银钱,还怕没人?

他在一边心里斗争,刘景仁则是快速讲了一遍黄久云在中华公所讲的话,他记忆力好,大体拣着重点说了,紧要处一字不差。

半晌。

陈九喝了口冷茶,梁伯仍旧沉默,眼神复杂难明。

何文增低着头仍在盘算。

陈九索性将自己的想法一股脑说出。

“唐人街,我估好快就会掀起场杀局。如果黄久云手脚够快,为咗扎稳自己个位,他实会更加跪低扮狗去擦啲鬼佬鞋,甚至卖晒成个唐人街的利益,来换鬼佬撑!”

讲到这里,陈九突然转头望住陈秉章,“秉章叔,我而家开口叫你退位,将冈州会馆交畀我,你肯不肯?”

陈秉章听罢心头一凛,跟着反而松了口气。

他听出陈九话中试探之意,更听出那份尚未全然泯灭的敬意。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反问道:“倘若老朽不允,九侄……你会杀了我么?”

陈九摇头:“唔会。秉章叔你唔肯,我就同冈州会馆斩缆,之后专注搞捕鲸厂同萨克拉门托的垦荒生意,远离唐人街的是非。”

“至于日后鬼佬又要发纸公文,强夺豪取,就看未来些时日,如何经营如何应付了,水来土埋,不过如是。”

听得此话,陈秉章心中那块悬着的巨石方才落地。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庆幸自己未曾看错人,这陈九虽则心狠手辣,却终究不是那等六亲不认的白眼狼。

然随之而来的,却是一阵更深的落寞。

他知道,陈九所言非虚,亦明白眼下局势何等凶险。

冈州会馆虽然经营多年,但这些日子贪腐严重,人心不稳,面对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要是一步走错,恐怕早被人扫了祭旗。

陈九此番抽身,便意味着冈州会馆将独自面对这一切。

他老了,精力不济,未来的路,该如何走?

“九侄,”陈秉章沉默咗好耐先开口,“你讲嘅嘢我都明。只不过...冈州会馆始终是我的心血,要我拱手相让,我...”

“我明。”陈九截住话,“所以今日叫大家来就系要倾掂数。摆在面前得两条路,一系主动入局同班豺狼斗到底,最后技高一着坐正唐人街话事位。二系远远避开睇住他们自相残杀,等分出胜负再睇点行下一步。”

“阿九。”

梁伯叹了口气,突然开口。

“我没多少日子好活,我带王崇和,再选几个没牵挂的,我去做了黄久云。”

“阿九你以后不必再想这些了。”

“我还没有老的不能动弹,老嘢我杀咗成世人,黄久云算边条坑渠爬出来的软脚蟹?”

陈九却摇了摇头,避开了梁伯的眼神。

他沉默了几息,抑制住胸膛里起伏不定的情绪,再度摇了摇头。

他不想解释了,金山会馆的宿老垂垂老矣,身前这个满脸皱纹的人又何尝不是。

更何况,杀了之后不解决根本问题。

“我一开始的目的就是唐人街,不管花费几多,多久,唐人街的话事权一定要握在手里,现在不是时候,那就等,不必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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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等如今,有力,有钱,有枪,唯独缺了一样物事。”

“缺的是名分,是人心、是大义,是日积月累的声望!”

“我先前便打算,以秉公堂的名义广施恩义,和其他会馆义气谈好开办义学,合并医馆,救济贫苦同胞。先求人心安定,再徐徐图之。”

“只可惜,致公堂的名分,冈州会馆的名分,都尚未借到手,便被人硬生生架到了火上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