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不要说,鬼佬连番立法,竟是不给一丝一毫的喘息时间。当务之急,是解决没饭吃的问题,没有工作,饭都吃不饱,何谈上学、医治。”
“鬼佬除了搜刮,更是点火,逼着一群饿狼出去斗!”
何文增点了点头,虽然不完全赞同但是没有补充,那些政客的心思绝不止这么简单,以陈九的能力想到这些已经敏锐过常人数倍。
“我们华人最讲名正言顺,细到祠堂排位,大到改朝换代,冇样唔讲名分。有名分就有大义,聚到人心叫得动人。冇名分就系反骨仔,人人得而诛之。”
“祠堂里的先生教我,当年汉高祖刘邦斩白蛇都要扮赤帝子,宋太祖赵匡胤着住黄袍都要手下推他上位。就算太平天国洪秀全,都要自封天王借上帝个名。古今中外,边个唔要块遮丑布?”
刘景仁听到此处,突然恍然,陈九竟比他个读书人更在意名分,眼光早已不在眼前这一隅之地。
那日在渔寮,那些未尽之言,是不是也有更广阔的抱负?
整个金山?还是加州,还是?
“我等在金山,在这片土地,最大的亏,便吃在我等是外来户,是客家。无根基,无靠山,洋人视我等为猪狗,可随意欺凌。便是在这唐人街内部,各个会馆、堂口之间,亦是盘根错节,各有心思。若不能名正言顺地站稳脚跟,取得这份大义,就永远别想整合力量,孤军奋战。”
“欲要取得信服,便需时日,需慢慢积攒声望,需用实实在在的好处去收拢人心。可如今,我等最缺的,便是时日!”
“鬼佬苛法的阴影一日浓过一日,洋人对我等的压迫只会愈发凶残。我竟是没想到,在这等生死存亡的关头,自己人竟还要先斗个你死我活!”
“黄久云今日在公所讲嗰番话,就是撕破面皮同所有人讲:我来夺权!呢个是明谋,逼所有人选边站。要么落场同他斗,要么自动让位。想隔岸观火?最后只会眼白白睇住人坐大,而后被人家一口吞并!满地宿老,享了半辈子福,哪个肯轻易服输?到老给人跪低做小?”
陈秉章自觉拿起茶盏遮住了脸。
良久,他见众人不说话,叹了口气,缓缓说道:“九侄,你所言种种,老朽都省得。只是……这潭水太深。我即便让位给你,虽有些家底,但若掺合进去,怕也是……”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无力感,唐人街的风浪,已然超出了他所能掌控的范畴。
短短半年时间 ,局势已经变化得他看不懂,或者说,也不想懂。
关起门来过日子是真难啊…
陈九点头,没在意他的表情,他接上话:“所以,我谂住…”
他深吸一口气,逐只字讲:“我哋——先退。”
“什么?!”
刘景仁几乎失声。
何文增更是错愕,他原以为陈九会择一条更为激进之路,未曾想竟是这样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
退?这不像陈九的风格。然转念一想,以退为进,避实击虚,或许才是眼下最明智之选。
只是,这一退,便失了先手,日后再想入局,恐怕难上加难。
梁伯亦是双眉紧锁,显然对此决定感到意外,然细细思量,却又觉在情理之中。他较任何人都清楚陈九肩上担子之沉重,捕鲸厂与萨克拉门托的垦荒营地,方是他们的根本。唐人街这块是非之地,暂时避开,倒也罢了。
只是,心中那股不甘与憋屈,却是难以消解。
”阿九,我们真系要咁样认低威?”
他掏出烟袋,没忍住,还是多嘴问了。
“唔系认怂,系避开风头火势,储返实力。”
陈九语气硬净,他本意是互相商量,同时敲打试探一下陈秉章的态度,却没想到杀气太重,适得其反,在场之人反而没什么意见出来。
弄得他有些不上不下,还是硬挺着把自己的主意说了。
这种复杂的手段,自己是真做不来啊….
他看过梁伯的眼神,接着说,“由今日开始,我们收晒唐人街势力,全力经营秉公堂同手头上的生意,为萨克拉门托垦荒营运人运货。捕鲸厂的正行生意要落重本打理。至于唐人街的恩怨,由得班友自己狗咬狗骨。我们唔插手。”
这个决定,无疑是苦涩的。
梁伯更是心中都憋着一股无名之火。
从古巴到金山,一路从刀山火海中闯出,何曾这般退缩过?
陈九转向何文增,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何生,你本身系致公堂白纸扇,而家黄久云踩到上心口,恐怕正缺人手。你返去帮赵镇岳托住致公堂个场。相处这段日子,辛苦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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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深深看了一眼何文增,替他亲手斟茶,心里却是连声可惜。这样的大先生,整个金山都不见得有第二个,本想多赖些时日,今日却是不得不分别。
“何生,你我除了洪门之外,还有一份情谊,我会记在心里。”
何文增心中一震,他未料到陈九会做此安排。
放他回去?这是信任,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棋子?
他望着陈九坦荡的眼神,心中五味杂陈。他明白,陈九这是在给他选择,或者还是在布局?致公堂这潭浑水,陈九虽暂时不蹚,却也并未全然放手。
他深吸一口气,躬身道:“九爷深明大义。赵伯于我有大恩,如今至公堂有难,我自当竭力。九爷放心,捕鲸厂与唐人街义学的课业,我会尽快联络妥当的先生接手,绝不致耽误了孩子们的学问。”
陈九看重教化,此乃为将来播种。
刘景仁在一旁默然聆听,心中却已开始盘算。陈九选择退守,集中力量发展实业,兴办教育,这无疑是一条更为稳妥长远之路。他想到了垦荒营地的规划,秉公堂的运作,还有义学医馆的章程,这些皆需人手,需细致的谋划。
或许,这才是他一展所学的良机。
茶喝过三轮,陈秉章失魂落魄的走了。
肚中饥饿都忘了。
何文增拱了拱手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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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伯悄悄扯了一下陈九的衣袖,待脚步声渐远,方才压低嗓子问道:“阿九,呢啲…呢啲弯弯绕绕嘅嘢,边个教你的?”
“你强过我当年百倍啊…”
陈九嘴角扯出一丝苦笑,摇了摇头:“冇人教我啊,梁伯。我只不过…突然间明咗。”
他望着外面的街道,声音变得飘忽:“可能个个生落来,都有自己的命数,有自己该做的事。我陈九,本可以在新会渔村打一世鱼,娶个老婆生几个仔,最后病死在张烂木床上,或者喂咗海龙王。”
“又或者...”
他忽然冷笑一声,“早就死在去古巴的猪仔船上,烂在甘蔗田度。”
“点知阴差阳错,我走到今日呢一步。”
梁伯的烟锅吧嗒作响,火星明灭间照见陈九眼里的血丝。
“我成日谂,连睡觉都唔敢睡实。”
“小时候记得听三叔公讲,最开始他带族人落南洋,最初都系想揾条活路。点知行下行下,就由不得自己了。”
“我陈九…”
他突然攥紧拳头,“读书唔多,拳头又唔够崇和硬,点解偏偏系我坐到呢个位?仲有咁多兄弟肯跟我搏命?”
手里的烟袋锅子忘了吸,梁伯看见年轻人太阳穴突突地跳,像有把锤子在里头敲。
“所以我惊啊!”
陈九突然提高声调,又猛地压低,“我要将每个人都当系豺狼,每件事都往最坏处谂。因为我怕…我怕呢班跟咱们的兄弟,有一日会因为我的疏忽,白白死在呢个鬼地方!”
“今日退一步,唔知对定错。”
“但再行前一步…”
“肯定要死好多人!呢啲血…可能浇出朵花,更可能…”
“白白流干….”
“今时不同叶鸿,我冇落决心做绝,反而搞到更乱。赵镇岳容不下我,其他会馆更是摩拳擦掌,还有香港洪门,外面鬼佬虎视眈眈。”
“再咁落去…成事就是一将功成,然后被鬼佬点名,败事就是任人鱼肉,捕鲸厂恐怕也被铲掉。”
“呵,我点解总系咁婆妈…”(我为什么总是这么优柔寡断…)
“为咗日后整合金山华人...要兄弟们挨个挨个去送命?我舍不得,也下不了决心。”
“算啦…”
陈九摆摆手,“在我们能力范围内,先顾好眼前人呢班兄弟。来投奔的,拣身家清白的收留。”
“萨城的地,既然他们不敢加入,我们就落力经营。能够唔见血就唔见血…”
“死的人...已经太多....古巴来的老兄弟都折了好多了。”
梁伯拾起烟袋狠狠抽了一口,半晌才挤出句话:“阿九...退就退啦,退一步海阔天空...”
话音未落,自己先红了眼眶。
倒不是为了那股子不甘,自己估计是活不到华人挺直腰杆的一天了,但是撒手留阿九一个人,想到这里就有些难言的痛,再加上今日渔家仔那些话,更让他酸涩。
退不算什么,可他比任何懂陈九那些未尽之言,他着急想扭转华人糜烂的局面,却不得不抽身忍让,对他这样的老油条来说不过尔尔,可是对阿九来说,恐怕心如刀割。
他时日无多,以后只能让后生仔去斗了。
却不知,华人企稳腰杆要到何时了,他半辈子给人当猪狗,半辈子拿刀枪挣命,到老一事无成,阿九啊,你可不能这样。
陈九突然笑起来,伸手揉了把脸。
远处传来卖云吞面的梆子声。
二十多岁的后生仔挺直腰板,眼底的血丝一根一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