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盐枭的手下不耐烦地推搡着一个犹豫不决的年轻人。
在队伍的另一侧,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楚雄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是陈九的母亲。
李兰穿着一身崭新的蓝布衣裳,但她的眼神却充满了对这个陌生世界的恐惧和不安。她的手紧紧抓着楚雄的胳膊,仿佛那是她在汹涌人潮中唯一的浮木。
“雄仔……阿九他……他真的在那边等着我?”
李兰的声音微弱,几乎被码头的喧嚣吞没。
她临近上船,不知为何又开始担心,仍在重复那个问过许多遍的问题。
“老夫人,您放心。”
楚雄低下头,凑到她耳边大声说,“九哥在金山置办了天大的家业,就等着接您过去享福呢!他说了,您就是咱们所有人的老祖宗,到了那边,谁敢对您不敬,我第一个拧下他的脑袋!”
楚雄的话让李兰稍微安心了一些。
她身后,是一百多个来自咸水寨的陈氏族人。男女老少,拖家带口。
他们是整个宗族最后的根脉。
他们行的是最艰难的路,举族迁移。
变卖了所有能变卖的田产,将希望全部寄托在了那个远在万里之外、名叫陈九的族人身上。
对他们而言,这艘“海晏号”不是一艘船,而是整个宗族的未来之舟。
他们脸上没有招募兵源的那些青壮年的麻木,而是充满了对未来的忐忑、希冀与对故土的无限眷恋。
孩子们好奇地打量着巨大的轮船,妇女们则在低声啜泣,男人们强作镇定,一遍遍地回头望向那片他们再也回不去的土地。
两个截然不同的群体,在“海晏号”的舷梯上汇合了。
一边是背井离乡、寻求庇护的宗族,代表着传统的延续,
另一边是被许以未来的亡命之徒,代表着暴力的开端。
他们将在同一片屋檐下,在同一片大洋上,漂泊数月。
楚雄安顿好陈李兰,回头看了一眼码头。
他握紧了腰间的短刀。
远方,汽笛长鸣,像一声悠长的叹息,又像一声决绝的怒吼。
珠江水翻滚着,载着这一船的希望、绝望、宗族与野心,缓缓汇入更为广阔、也更为莫测的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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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
澳门的内港比白天更加不堪。
远处新马路一带的赌场和妓院灯火通明,靡靡之音隐约传来,与这边的黑暗、肮脏和绝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在一处远离主航道的废弃码头,没有灯火,只有几盏被风吹得忽明忽暗的马灯。
一艘体型不大、船身被涂成黑色的三桅帆船,沉默地静泊在水边。
它的名字被有意地用黑布遮盖了起来。
几十个穿着黑色短打的汉子手持木棍和短刀,将码头牢牢封锁。
他们是澳门最臭名昭着的人贩子的打手。
一辆辆罩着黑布的木板车悄无声息地驶来,停在码头边。
木板车停下,一群群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华人男子被粗暴地推搡下来。
他们大多在二十岁上下,有些人甚至还是少年。他们的手被反绑着,嘴里塞着破布,眼中充满了恐惧。
这些就是新一批的“猪仔”。
自从国际舆论加大,葡萄牙政府不堪其扰,慢慢开始收紧人贩子的贸易。
但这桩罪恶的生意从未停止,只是从地上转入了地下,变得更加隐秘和残酷。
这些“猪仔”的来源,有的是从内陆拐骗来的,有的是欠了赌债被卖掉的,还有的,则是被贫困逼到绝路的父母亲手卖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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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贩子黄四就站在船边的阴影里。
他比在古巴时瘦了一些,但那身西装依旧显得有些臃肿,金牙在马灯的微光下偶尔闪烁。
他没有亲自参与推搡,只是冷漠地看着这一切,
他的生意转型了。
他不再为古巴的种植园提供有“契约”的劳工,那太慢,风险也大。
他准备做的是更直接、更暴利的买卖。
向巴尔巴利海岸区和黑市“供货”。
这些“猪”仔”没有任何身份,没有任何契约,他们被运到旧金山后,就会被当成纯粹的奴隶卖掉,用于那些最黑暗、最见不得光的角落。
“四爷,” 一个头目凑过来,谄媚地笑着,“人齐了,一百二十个,个个都是能干活的青壮。”
黄四“嗯”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怀表,借着灯光看了一眼时间。
“上船。告诉船长,天亮之前必须离开十字门(澳门水道)。”
“明白!”
“猪仔”们被驱赶着,像牲畜一样走上狭窄的跳板。
有人因为恐惧而摔倒,立刻招来一顿拳打脚踢。
微弱的呜咽声被海浪拍打岸边的声音所掩盖。他们将被塞进那暗无天日的底舱,在海上漂流数月,能活下来多少,全凭天意。
黄四的目光,越过这艘罪恶的船,望向东方。
他想起了陈九。那个在古巴甘蔗园里,用一把砍刀就搅得天翻地覆的年轻人。
古巴是一日乱过一日,生意越来越难做。
他被困在古巴大半年,在哈瓦那一直被困在旅馆里。
使尽了钱财才得以从封锁下出港,是再也不肯回那个地方了。
巴尔巴利海岸他有之前的路子在,不愁卖不出去。
这些猪仔们去古巴甘蔗园,尚且有一丝活路,去了巴尔巴利海岸,那就是十死无生。
但这又如何?黄四冷笑一声。
他只是一个商人,一个贩卖人肉的商人。只要有利润,他可以把货物卖给任何人,哪怕是魔鬼。
帆船悄无声息地起锚,没有汽笛,没有告别。
它像一个幽灵,滑入黑暗的伶仃洋,
船舱里,承载着一百二十个破碎的灵魂和他们被彻底剥夺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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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瓦那的白天,依旧是那个充满了雪茄、朗姆酒和混血女郎风情的加勒比明珠。
然而,当太阳落下,战争的阴影,便从每一个角落里渗透出来。
西班牙殖民者的权威在战争中受到了严重挑战,经济凋敝,人心惶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