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九独自一人,跪在祠堂的地上。
送走了阿妈,他又独自在这里沉默。
和母亲的对话,让他心中那份被刻意压抑的情感,如海潮般翻涌上来。
成家。
他先是想起艾琳,随后又被他固执地抹去。随后又想起林怀舟那张清晰、倔强的脸。
他想起那夜,她被扶下马,初一露面时的惊艳。
想起在有一日,她固执地要跟张阿彬上船,在风浪中要亲眼见证那些渔获出水。
想起在捕鲸厂无数个面临危机的日夜里,她就站在自己身后,不多言语,却用行动表达着最坚定的支持。
母亲想要一个儿媳,一个能为陈家传宗接代的传统妇人。
她更需要一个陈家血脉的延续,他是陈家这一房的独子。
他死了,这支血脉就断绝,他知道这对于母亲和先人的残酷。
可是……爱一个人,对他而言,是一件太过奢侈,也太过危险的事情。
他正在一条布满荆棘的独木桥上行走,脚下是万丈深渊。
他不能有弱点,不能有牵挂。一个领袖,一旦有了私情,就等于将一把刀柄递到了敌人手中。
他若娶妻生子,他的妻儿,便会成为他最致命的软肋。
他已经习惯了这身黑色的衣服,习惯了身上永远带着一股洗不掉的鱼腥和硝烟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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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提起林先生,他知道母亲不喜,但仍然催促他给一个名分。
他爱她吗?
陈九在心里问自己。
他不知道那是不是爱。
他只知道,当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这里时,在看到她的时候,心中那块紧绷的弦才会稍稍松弛。
他只知道,当他做出那些冷酷无情的决定,手上沾满鲜血时,想到她或许能理解,内心的罪恶感才会减轻一分。
她是他黑暗世界里的一点微光,是他冰冷算计中的一丝暖意。
但这一点光和暖,也可能将他引向毁灭。
未来的危机四伏,排华的浪潮只会越来越高,冲突和流血不可避免。
选举权等于痴人说梦,再发展下去,只会愈发艰难。
他已经做好了牺牲一切的准备,包括他自己。
他又怎能自私地将她拉入这个注定血腥的漩涡中心?
他闭上眼睛,仿佛能看到未来的景象:斗争,斗争,还是斗争,明枪暗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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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仍旧是沉默。
香案上,摆着几盘码得整整齐齐的咸鱼干和晒干的虾米,还有一碗盛得冒尖的白米饭。
青烟笔直地升腾,在空旷的祠堂里盘旋、缭绕,最终散入屋顶的黑暗中。
陈九的目光,落在香案后方那些密密麻麻的灵牌上。
陈氏,已经死了太多太多的人,死了太多太多的青壮。
他亲眼见过那些女人的苦,也亲眼见过母亲日日夜夜的眼泪,才更心痛,更畏惧。
……
陈九看着那一个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心中却泛不起半点温情,只觉得一阵阵的荒谬与刺痛。
他陈九,一个在新会咸水寨烂泥地里打滚长大的渔家仔,一个双手沾满了血腥、从古巴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亡命徒,一个在金山这片人食人的土地上靠刀枪杀出一片立足之地的“九爷”,
如今,却要在这里,在这座用血与火换来,新立的简陋祠堂里,扮演一个孝子贤孙的角色。
何其可笑。
他想起阿爸。那个一辈子只懂得跟风浪搏命的男人,最大的愿望,不过是能在年节时,买上两斤肥猪肉,在陈家祠堂里,给列祖列宗磕个响头。
可他至死,都没能走出那片咸水。
他又想起自己。
从踏上那艘开往古巴的猪仔船开始,他就已经将自己的命,自己的思念,一同抛在了那片茫茫的大洋之中 。
他曾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会像一根无根的浮萍,要么在异国他乡的血污里腐烂,要么被某一颗不知从何而来的子弹打穿头颅,最终连一块埋骨的薄碑都不会有。
可现在,他不仅活了下来,还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重新立起了陈家的祠堂。
这祠堂,是用什么换来的?
是用古巴甘蔗园里上百条华工的冤魂,是用感恩节之夜唐人街流淌成河的鲜血,是用巴尔巴利海岸区那场大火里烧焦的尸骸,是用那些信任他、跟随他、最终却倒在他身前身后,连名字都来不及记住的兄弟们的性命,硬生生堆砌起来的 。
每一次闭上眼,那些狰狞的面孔,那些绝望的嘶吼,都会在他脑海里翻腾。
他知道,自己早已不是那个只会撒网捕鱼的陈九了。
他的手上,沾了太多的血,心里,也装了太多的鬼。
这不只是陈家一姓的祠堂,这是无数人鲜血托举的短暂的“平和”。
祠堂外的喧嚣声,隔着厚重的木门,隐隐约约地传了进来。
汉子们出海的号子声,妇人们浣洗衣物的说笑声,孩子们在晒场上追逐打闹的嬉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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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片曾经荒芜恶臭的废弃捕鲸厂,如今已是金山湾里一处谁也无法忽视的所在。
近千口人在这里安身立命,他们将他视作唯一的依靠,唯一的庇护。
这份沉甸甸的信赖,像一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不止一次地问自己,
让今天这些在阳光下奔跑的孩子,明天也拿起刀,走上和他一样的路?让陈家的香火,永远浸泡在血腥里?
那些真正的知识和幸福的生活,这些,他都给不了。
他能给的,只有庇护,只有用暴力换来的、短暂而脆弱的安宁。
他必须为这些孩子,找到一条不一样的路。一条……他自己永远也无法走上的路。
所以他看见那些船上的留美幼童,才警醒,才沉默,甚至把学堂里读书最好的娃仔阿福亲手送了出去。
今日母亲再次提起,才意识到自己做的并不够。
这个念头,一旦在心中生根,便如同疯长的藤蔓。
他缓缓地站起身,走到祠堂门口,拉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阳光瞬间涌了进来,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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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推开这扇门的时候,意识很多天后。
陈氏宗祠的两扇木门的合页,在陈九的掌下发出沉闷而悠长的呻吟。
门外的阳光,照亮了空中无数飞舞的尘埃。
几个孩子紧紧地跟在陈九身后,脸上却多了几分与年龄不符的复杂神情。
一个身影从大堂深处的阴影里浮现。
那是陈九的四叔公,陈开荣。
他须发皆白,身形枯槁,拄着拐杖,半是糊涂半是清醒的,非要坚持。
他的目光扫过陈九,然后落在那些不发一言的孩子身上,
“九仔,”
“先祖在此。你……想清楚了?”
“带外人进祠堂,已是破例。将他们的名字写进族谱……那是另一回事了。”
陈九没有立刻回答。
他领着孩子们,一步步走向大堂中央。
他的目光落在正堂那面巨大的神龛墙上。
一排排,一层层,密密麻麻的祖先牌位,静静地注视着他 。
黑漆的牌位,金色的刻字,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一段生命,一段历史,一份传承。这便是家族,新会陈氏的传承,
它不是一个空洞的词,而是由这成百上千个有名有姓的魂灵所构筑起来的、真实不虚的重量。
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他要以长兄之名,行父亲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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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叔公陈开荣最终还是默许了。
作为这场特殊仪式的“通赞”,他点燃了三炷清香,插进主祭台前的铜香炉里 。
香烟袅袅升起,在大堂幽暗的空气中盘旋、弥散。
小三牲的祭品一一奉上。
陈九用木瓢舀起清水,仔仔细细地洗了手,
他走到主祭台前,撩起衣袍,在冰冷坚硬的石板地上,对着那满墙的牌位,重重地跪了下去。
冰冷的寒意透过薄薄的布料和膝盖的骨头,直渗进心里。
他抬起头,目光从那一个个牌位上扫过。
陈四喜,陈耀宏,陈文举,陈昭,陈德和…….
这里很多人都死在了海上,
这些远渡重洋的男人们,曾经他们与家乡的唯一联系,就是那一封封“银信合一”的侨批 。
一封侨批,意味着一个人在异国他乡还活着,还在记挂着家里的妻儿老小。
而陈昭的牌位,代表着永恒的沉默。
那片广阔而噬人的南洋,吞没了一群男人,也险些掐断了一个氏族的希望。
今天,他要用自己的方式,来回应这份沉默。
他深吸一口气,香火的气味呛得他喉咙发紧。
他挺直了背脊,
“陈氏列祖列宗在上……”
“不肖子孙陈九,先父陈四喜之子,今日跪于堂前。”
“当今世道崩坏,家不成家,亲人离散。此数子,皆失其父母,飘零无依。”
他停顿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那些孩子。
“今日,我,陈九,在此立誓。不以父子之名,而以骨肉之情,收此数子为我契弟、契妹。我为长兄,当如父兄,抚其成长,教其礼义,使其知我陈氏家风,敬我陈氏先祖。”
他转向那些孩子,声音变得柔和了一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陈安。”
“陈丁香。”
“陈阿梅。”
“陈明。”
“上前一步。”
他再次转向牌位,声音已然洪亮如钟。
“子孙陈九,恳请列祖列宗允纳。容此数子,入我宗祠,列我族谱,庇于我这一支屋檐之下。佑我陈氏,香火不绝,血脉延绵!”
说完,他将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石板上。
“子孙陈九,叩首。”
一叩。
再叩。
三叩。
每一个头,都磕得沉重而实在。这既是请求,也是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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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式并未就此结束。
“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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