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中更言,其部曾在琼州外海设伏,一举击沉「广东总督」陈其远心腹的座船及其护卫舰只数艘,那总督并数百逃兵爪牙尽数喂了鱼鳖!如今,这支飘零海上的孤军,终于寻得缝隙,与朝廷重新搭上了线,急需朝廷接应与下一步方略!
这消息,是沉沉死水中的一声惊雷!是帝国南疆残喘下的一口活气!足以让兵部那些关于“拖沓”、“骚扰”的争论显得苍白无力!
然而,黄赟这石破天惊的消息,却只让罗徵那狭长眼眸中的精光微微一闪,快得几乎让人无法捕捉。他那万年不变的、如同面具般的笑容纹丝未动,甚至连手中拂尘的尘尾都未曾颤动一下。
“哦?叶亓?”罗徵的声音拖长了调子,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却毫无惊喜,“竟有此事?叶侯爷吉人天相,真是社稷之福啊。只是……”
他话锋一转,那丝惊讶瞬间被浓浓的忧虑取代,“首席大人,您也是陛下股肱老臣,当知陛下此刻‘守鼎’之紧要,关乎社稷气运、陛下龙体安康,实在比凡俗军务更重千百倍。”
“叶侯爷既已现身,便非一朝一夕之事。陛下丹成在即,或就在这三五日之间。待陛下功成出关,精神焕发,龙心大悦之时,再奏此等佳音,岂不两全其美?届时陛下必有厚赏重用于叶侯爷,岂非比此刻仓促禀报,扰了圣心,坏了丹炉火候要好?”
他的理由冠冕堂皇,将丹道凌驾于军国之上,更是巧妙地将叶亓的价值与皇帝炼丹成功后的心情绑定起来。言下之意,此刻禀报,非但无功,反而可能有过。
黄赟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他盯着罗徵那张白净无瑕的脸,试图从中找出任何一丝伪装的破绽,却只看到深潭般的平静与算计。
他猛然想起军机阁中,云焘那意味深长的“圣佑印记”,想起曹化淳嚣张跋扈的嘴脸,想起朱璧永盘踞幽州虎视眈眈……叶亓在海上截杀广东总督,频繁抗击吴逆,此等大功,若被压下,功劳归于谁?若叶亓联系朝廷的消息被刻意延误甚至篡改,这支海上孤军的下场……
“罗公公!”黄赟的声音因愤怒和寒意而微微发颤,“军情如火!海上联络,瞬息万变!叶侯爷孤悬海外,盼朝廷如久旱盼甘霖!迟一刻,便可能错失战机,甚至…万劫不复!此非‘凡俗军务’,实乃国之存续所系!恳请公公……”
“首席言重了。”罗徵的声音陡然转冷,脸上那最后一丝虚假的笑意也消失了。他挺直了腰板,猩红的蟒袍在宫灯下反射出幽暗的光,如同一道不可逾越的血色屏障。
“国之存续,在于陛下龙体康泰,在于天道庇佑!奴才只知奉旨行事,陛下严谕‘守鼎’期间不得惊扰,便是天大的事,也得候着!阁老若执意要闯,奴才不敢拦您,但惊扰圣驾、坏陛下长生之道的罪责,首席自问担得起吗?
黄赟身形一晃,紧握的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眼前这个阉人,竟敢如此赤裸裸地威胁当朝首席!一股巨大的悲愤和无力感瞬间攫住了他。这朝廷,这天下,竟已糜烂至此!
皇帝在丹炉烟雾中醉生梦死,权阉把持宫禁隔绝内外,外有强藩拥兵自重心怀叵测,内有奸佞结党营私掏空国库。而真正为国死战、力挽狂澜的忠勇之臣,却连一道求救的血书,都无法递到那至高无上的御座之前!
罗徵不再言语,只是垂手侍立,恢复了那玉雕般的姿态。他那双精光内敛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黄赟脸上变幻的愤怒、挣扎与最终的死灰。他知道,这位首辅大人,终究是闯不过这道无形的旨意。
黄赟微微佝偻了下去。他怯怯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踏前半步的脚。所有的急切、愤怒、为国为民的焦虑,都被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冰冷所取代。那是一种洞悉了深渊尽头的绝望。
他不再看罗徵,目光空洞地掠过那紧闭的宫门,投向更远处沉沉如墨的夜空。他深深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那混杂着药香、焦糊与深宫腐朽气息的空气,冰冷地灌入肺腑。
“好…”黄赟的声音低沉沙哑,仿佛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罗公公…忠…于…职…守……老臣…明白了。”他不再看那扇门,只是对着罗徵,或者说对着这扇隔绝了现实与虚幻的宫门,极其缓慢地拱了拱手。
说完,他不再有丝毫停留,猛地转身。官袍下摆划出一个沉重而决绝的弧度,卷起一股微凉的风。他迈开脚步,沿着来时的宫道,一步一步,向着那象征着帝国军事权力中枢的军机阁方向,头也不回地走去。背影在摇曳的宫灯下拉得极长,仿佛背负着整个摇摇欲坠的王朝。
罗徵看着黄赟消失在宫道尽头的黑暗里,嘴角那丝消失的弧度又悄然弯起,更冷,更锐利。他微微侧首,对着身后阴影中侍立的一个小太监,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吩咐了一句:
“去,告诉曹公公和云部堂一声,叶亓…回来了。首席大人…很关心。”
小太监如鬼魅般躬身,无声地消失在侧廊的黑暗中。
门缝内,丹炉的火焰似乎跳动了一下,青烟幻化的仙女舞姿更加妖娆,炉底未燃尽的香木,在幽暗的火光映照下,其惨白的质地,越发令人不寒而栗。
“罗公公,刚才是否有人来过?”殿内传来了细微的问询声。
“回万岁爷的话,黄老大人来过,只匆匆看了一眼就走了”
“哦……”
作家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