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南归的脉动

在这片混乱的、充满倦意的宁静中,肖霄的思绪却异常清晰,如同脱缰的野马,在过往与未来之间疯狂地奔腾。

他想起离开上海那个雨天,站台上震耳欲聋的哭声和口号声,苏晨苍白的面容和追逐火车时绝望的身影,那画面像用刀子刻在他脑子里一样,九年多来从未模糊半分。 他想起初到东北时的严寒和艰苦,第一次抡起锄头时手上的血泡,第一次睡冰冷的炕席时整夜的哆嗦。 他想起广袤无垠的黑土地,春天播种的希望,秋天收获的喜悦,虽然那喜悦大部分并不属于自己。 他想起李卫东,那个粗豪仗义的兄弟,此刻他应该已经回到知青点,继续着他未知的等待。分别时那重重的一拳和泛红的眼圈,让肖霄喉头再次发紧。 他想起李红梅,那双手套还放在他的背包里。她复杂难言的眼神,那句简单的“一切顺利”背后,似乎藏着千言万语。他并非毫无察觉,但他心里早已被一个人完全占据,再容不下其他。只能辜负,只能抱歉。 他想起那场山林大火,浓烟炙烤,命悬一线,昏迷中他只觉得快要被烤干,嘴里反复念叨的只有一个名字。 他想起被隔离审查时的愤怒与屈辱,上大学名额得而复失的巨大失落…… 九年多的光阴,像一部高速倒带的胶片电影,在他脑海里纷乱地闪过。苦多于甜,泪多于笑。青春被时代的洪流裹挟着,抛洒在那片陌生的土地上,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心理上的。

而现在,洪流似乎转换了方向,又将他冲回了原点。可是,真的能回到原点吗?他还是九年前那个怀揣画家梦、眼里只有爱情和远方的少年肖霄吗?显然不是了。岁月的风霜、劳动的磨砺、命运的拨弄,早已在他身上和心里刻下了深深的烙印。他比过去更加坚毅,也更加沉默;更加渴望温暖,也更加害怕失去。

那么上海呢?它还是那个等待游子归来的、记忆中的故乡吗?母亲的白发是不是更多了?父亲严厉的嘴角有没有因为他的归来而稍微柔和一些?还有……苏晨。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野草一样疯长,瞬间占据了他全部思绪。

她变成了什么样子?一定更漂亮了。她还在那条弄堂里吗?她收到过他后期那些充满焦虑和疑惑的信吗?她……有没有别人了?陈国平那个家伙,是不是还缠着她?最后那封他托人辗转寄出的、说明审查情况、表明心迹的信,她到底收到了没有?如果收到了,为何石沉大海?如果没收到,她又会怎么想?

这些问题像一群毒蜂,日夜不停地蜇刺着他的心。希望和恐惧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他紧紧缠绕,越是接近上海,这网就收得越紧,几乎让他透不过气来。他只能徒劳地、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口袋里的素描本,仿佛那是什么能带来好运的护身符。

火车不知疲倦地奔驰着,穿过黑夜,迎来黎明。当东方天际泛起第一抹鱼肚白,继而逐渐染上淡淡的橙红,车厢里开始骚动起来。人们揉着惺忪的睡眼,活动着僵硬的四肢,收拾行李,小孩子的哭闹声再次响起。

窗外的景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平坦的田野被大片的、整齐的菜畦和水塘取代。房屋明显密集起来,多是白墙黑瓦的江南样式。河流纵横交错,上面穿梭着小小的驳船。空气中那股北方特有的干冷和尘土气息似乎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湿润的、带着水汽和某种陌生工业气息的味道。

“快到江浙地带了!”有人喊道。 “快了快了!再过几个钟头就能看到上海了!” 车厢里的气氛明显活跃起来,一种目的地将至的兴奋和躁动开始弥漫。

肖霄的心跳得更快了,几乎要撞破胸腔。他再次紧紧贴上窗户,目不转睛地盯着外面。每一根电线杆,每一个陌生的站台,每一条河流,都让他既熟悉又陌生。

广播里开始播放音乐,先是《东方红》,然后是《歌唱祖国》,嘹亮而充满朝气的乐曲声回荡在车厢里,却奇异地安抚不了肖霄内心的惊涛骇浪。

阳光完全跃出地平线,金灿灿地洒满大地。火车的速度似乎慢了下来。越来越多的工厂、仓库、密集的住宅楼群掠过窗外。铁轨变得更加错综复杂,不时有其他的列车并行或交错而过,发出巨大的轰鸣。

“看!苏州河!” “外白渡桥!看到外白渡桥了吗?” “到了!到了!上海站快到了!”

小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