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砸在县警局污渍斑斑的玻璃窗上,像一只只垂死挣扎的虫子,留下蜿蜒丑陋的水痕。第十七天。我盯着档案袋上那个被雨水洇开的墨迹——“林晨”,弟弟的名字模糊成了一团溃烂的阴影。柜台后面,老警察那张刻满风霜的脸从泛黄报纸上抬起,浑浊的眼睛瞥了我一下,随即又低下去,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说了多少次,林晚,别费力气了。噬魂谷那种地方……”他顿了顿,用粗糙的手指关节重重敲了敲桌面,“没有活人能囫囵个儿出来!”
他身后墙上,一幅破旧的、卷了边的县域地图上,整个山谷区域被一支粗壮的红笔打了个巨大的、触目惊心的“×”,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丑陋伤疤。那红叉的颜料甚至有些剥落,显出下方山峦扭曲的轮廓。
噬魂谷。这三个字像淬了冰的针,扎进我麻木的神经里。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瞬间驱散了警局里浑浊的暖意。我死死攥紧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林晨,我那固执得像块石头的弟弟,就是被这三个字吞掉的。他消失前,整个人都陷进了一种诡异的狂热里,半夜三更在我那间护林小屋的灯下,压着嗓子,眼睛亮得吓人:“姐,你信我!那些绿火不对劲!不是磷火,绝对不是!它们……它们有‘想法’!像活的一样!我得找到源头!”
他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光芒,为那片被诅咒的山谷着迷。我那时只觉得他是被那些乡野怪谈迷了心窍。此刻,这光芒却成了我心口最锋利的一把刀。他最后留下的话,是在一张匆匆撕下的便签纸上:“姐,等我消息,这次一定解开谜团。”字迹潦草得几乎飞起来。
现在,这张纸就贴在我的护林小屋里,日夜刺痛我的眼睛。十七天。足够山风把任何痕迹抹平,足够野兽把任何残骸拖走。
我猛地转身,警局那扇沉重的木门在我身后“哐当”一声撞上,隔绝了老警察那令人窒息的叹息。冰冷的雨点立刻劈头盖脸砸下来,浸透了我的外套,寒意直透骨髓。我没有回我的小屋,而是径直走向镇子边缘那间低矮、散发着陈旧草药和纸张霉味的铺子——“老陈旧货”。
门楣上挂着的铜铃发出嘶哑的呻吟。昏暗的光线下,陈伯正佝偻着背,用一块看不出颜色的绒布,心不在焉地擦拭着一个布满铜绿的香炉。听见动静,他抬起松弛的眼皮,浑浊的目光在我湿透的狼狈身影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又落回香炉上,仿佛那才是他唯一关心的东西。
“林晚啊,”他声音沙哑,带着一种洞悉一切又漠不关心的疲惫,“还是不死心?”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冰凉的触感让我清醒了几分:“陈伯,我需要进谷的东西。最好的驱虫药粉,高亮的手电筒,还有……您这儿最结实、最长的登山绳。钱不是问题。”
陈伯的手停住了。他慢慢放下绒布,转过身,那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异常凝重。他没去拿我要的东西,反而伸出枯瘦的手指,颤巍巍地点了点我脖子上露出的那截老旧皮绳——那是父亲留下的指南针,黄铜外壳早已磨得发亮,玻璃罩上还有一道细微的裂痕。
“带上它,丫头。”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了什么,“老物件,有时候比新家伙……更懂规矩。”他布满老人斑的手异常有力,紧紧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让我吃痛,“记住,那谷里的东西……会钻到你心窝子里去。你看见的,不一定是真的。你听见的,更可能是催命的咒!别信!千万别信!天黑之前,无论如何要出来!听见没有?”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我,浑浊的瞳孔深处翻涌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恐惧的急迫。我心头一凛,重重地点了点头:“天黑前出来。我记住了,陈伯。”
他这才缓缓松开手,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预见了某种无法挽回的结局。他不再言语,默默地转身,从柜台最深处翻找出了我要的东西,动作缓慢而沉重,仿佛每一件物品都重若千钧。他把药粉、手电筒和那捆沉重的尼龙绳重重地放在柜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然后挥了挥手,背过身去,不再看我。
沉重的背包压在肩上,里面塞满了陈伯给的物件和我自己准备的干粮、急救包。腰间,父亲留下的旧式黄铜指南针被我用皮绳紧紧系住,冰凉的金属外壳贴着皮肤,带来一丝奇异的、近乎虚幻的镇定感。
我独自一人踏入噬魂谷的范围,是在一个铅灰色的下午。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地压在胸口,吸进去都带着一股陈腐泥土和腐烂植物根茎的腥气,令人作呕。四周静得可怕,是那种抽空了所有生机的死寂。寻常山林里无处不在的鸟鸣虫嘶,在这里被彻底抹去,连风都失去了声音,只剩下我脚下踩着枯枝败叶发出的、令人心悸的“咔嚓”声,在空旷的山谷里空洞地回响,像骨骼断裂的脆响。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幽深的谷口像一张沉默的巨口,贪婪地吞噬着外界微弱的光线。两边的峭壁高耸入云,怪石嶙峋,扭曲的形态在昏暗的光线下宛如无数挣扎扭曲的鬼影。嶙峋的枝杈横斜交错,如同无数枯瘦的手臂,带着无声的恶意,随时准备攫取闯入者。浓密的树冠遮蔽了大部分天空,只吝啬地漏下几缕惨淡的、毫无温度的天光,在地上投下斑驳诡异的光斑,更添几分阴森。四周弥漫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沉重的“注视感”,仿佛有无形的眼睛潜伏在每一片腐叶之下、每一块岩石的阴影之中,冰冷地窥伺着我这个不速之客。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心头翻涌的恐惧。手指下意识地抚上腰间冰冷的黄铜外壳。林晨,我默念着,姐姐来了。
就在这时,腰间猛地一震!那枚沉寂的黄铜指南针,像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抽了一鞭子,剧烈地、疯狂地旋转起来!指针完全失去了方向,在小小的玻璃罩内化作一片模糊的、绝望的金色虚影,发出细微却令人牙酸的“嗡嗡”声,震得我腰间的皮肉都在发麻。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天灵盖,头皮炸开!我猛地抬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姐——!姐——救救我!”
林晨的声音!撕心裂肺,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无法形容的恐惧,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那声音穿透死寂的空气,清晰无比地从不远处一片更加浓密、光线几乎无法透入的墨绿色密林深处传来!
“小晨!”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只剩下血脉深处最原始的呐喊。恐惧、担忧、不顾一切的冲动像岩浆般轰然爆发,瞬间淹没了陈伯所有的警告。弟弟在惨叫!他需要我!
我像一头被激怒的母兽,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猛扑过去!背包沉重地撞击着后背,粗壮的树干刮过手臂,留下火辣辣的痛感,但我浑然不觉。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声音,那个在痛苦中呼唤我的声音。我拨开一人多高的、带着倒刺的狰狞灌木丛,荆棘撕破了我的外套和皮肤,温热的液体顺着小臂淌下,我也毫不在意。我冲进那片光线骤然暗淡下来的密林深处。
“小晨!你在哪?姐来了!”我嘶吼着,声音在死寂的林间显得异常尖锐而孤独。
呼救声诡异地消失了。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
四周瞬间陷入一种更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我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声,还有心脏在耳膜上疯狂擂动的巨响。
然而,就在我面前几步之遥,一片相对开阔的空地上,空气开始无声地扭曲、波动。
一点幽绿的光芒,凭空亮起。
接着是第二点,第三点……无数点!
它们从潮湿的腐殖层下渗出,从扭曲的树干中析出,从冰冷的空气中凝聚!无声无息,密密麻麻,悬浮在半空。惨绿色的光芒冰冷刺骨,带着一种不属于人间的死寂气息,贪婪地吞噬着周围本就稀薄的光线。它们不像火焰,更像无数只冰冷的、充满恶意的眼睛,无声地睁开,锁定了我。
我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冻结。那冰冷的绿光映在我脸上,映在每一片树叶上,将整个世界染成了一片诡异的地狱之色。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我的四肢百骸,让我动弹不得。
紧接着,更恐怖的一幕发生了。
那些悬浮的、冰冷的绿色光点,开始无声地汇聚、拉伸、扭曲!它们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揉捏着,变幻着形态。惨绿的光线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然后迅速变得清晰——那身形,那姿态,分明就是林晨!
“它”——那个由纯粹绿火构成的“林晨”——痛苦地蜷缩着。惨绿色的火焰在他身上疯狂燃烧、跃动!它无声地张开嘴,像是在发出凄厉到极致的惨叫,但周围依旧死寂一片。火焰扭曲着“它”的五官,那张我无比熟悉的、年轻的脸庞在绿火的舔舐下痛苦地变形、融化、剥落!仿佛被投入熔炉的蜡像,皮肤、肌肉在高温中溃烂、滴落,露出下方更深处……令人作呕的、焦黑的、仿佛仍在蠕动的内里!
视觉和认知的恐怖冲击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我的神经上!眼前这个无声燃烧、扭曲溃烂的绿色“林晨”,将最深的恐惧——失去至亲,而且是目睹他遭受最残酷的折磨——赤裸裸地、以最直观最恶毒的方式呈现在我眼前!我的胃部一阵剧烈痉挛,酸水猛地涌上喉咙。我踉跄着后退一步,脚下踩断一根枯枝,发出刺耳的“咔嚓”声,在这片死寂中如同惊雷!
这声音仿佛触动了什么开关。
那个正在无声“融化”的绿色“林晨”,动作猛地一滞!它那张被火焰烧灼得模糊溃烂的脸,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僵硬感,转向了我!
那双完全由幽绿火焰构成的、没有瞳孔的“眼睛”,空洞地、死死地“盯”住了我!
无声的注视,却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绝望!
“啊——!” 一声破碎的尖叫终于冲破喉咙的封锁,带着我自己都无法辨认的、纯粹的恐惧。我再也无法承受这精神上的凌迟,猛地转身,像只被猎枪惊飞的鸟,不顾一切地朝着来时的方向,朝着那片稍显“明亮”的林木边缘没命地狂奔!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风声在耳边呼啸,树枝抽打在脸上、身上,留下火辣辣的痛感,但我感觉不到。背后,那片令人窒息的、冰冷彻骨的幽绿光芒,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追随着我!我能“感觉”到它们无声的迫近,能“感觉”到那无数只冰冷“眼睛”的注视,它们贪婪地舔舐着我的恐惧,试图将我的灵魂拖入那无边的绿焰地狱!
不知跑了多久,双腿像灌了铅,肺部如同火烧,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我慌不择路,只想逃离那绿色的恶魔。突然,脚下一空!
“呃!”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沿着一个陡峭的、布满湿滑苔藓的斜坡翻滚下去!天旋地转,坚硬的岩石、凸起的树根狠狠撞击着身体,带来一阵阵钝痛。背包的带子勒得我几乎窒息。最终,“嘭”的一声闷响,我的后背重重撞在一棵粗壮的冷杉树干上,才止住了下坠的势头。
剧痛让我蜷缩起来,眼前金星乱冒,好半天才喘过气。我挣扎着抬起头,惊魂未定地环顾四周。
这里是一个隐蔽的、背风的小凹地。几块巨大的、布满青苔的岩石形成了一个天然屏障。而就在岩石的缝隙间,赫然支着一顶小小的、沾满泥污的橘黄色户外帐篷!
林晨的帐篷!上面印着他最喜欢的登山俱乐部的徽标!
心脏再次狂跳起来,但这一次,混合着希望和更深的恐惧。我手脚并用地爬过去,颤抖着拉开帐篷那沾满泥点的拉链。
一股混合着汗味、尘土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淡淡铁锈腥气的味道扑面而来。帐篷内部狭小而凌乱。一个睡袋胡乱卷着,旁边散落着几包撕开的压缩饼干包装袋,一个空荡荡的水壶,还有……一本摊开的、边缘卷曲的硬皮笔记本!
正是林晨随身携带、用来记录观察日志的那本!
我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抓起那本笔记。纸张被山谷潮湿的空气浸得有些绵软。我急切地翻动着,目光扫过他熟悉的、略显潦草的字迹,大部分是日期、天气、对谷中植被异常的记录,还有……一些关于“绿光”的零散描述:“能量反应异常”、“非自然轨迹”、“疑似精神干扰”……越往后翻,字迹越发潦草,甚至有些扭曲,显示出记录者内心的剧烈波动。
突然,我的手指停住了。
翻开的这一页,没有日期,没有天气。只有用极其粗重、几乎划破纸背的笔触,反复涂抹、描黑的一句话,每个字都像用尽全身力气刻上去的:
> **“鬼火不是自然现象!它们是怨气!百年前被活活烧死、献祭的村民的怨气!!!它们需要活人!新鲜的灵魂!平息不了!只能献祭!!!”**
字迹狂乱,力透纸背,透出一种歇斯底里的绝望和恐惧。尤其是最后几个字“只能献祭”,下面被反复涂抹,形成一团漆黑的墨团,仿佛书写者内心巨大的、无法承受的黑暗漩涡。
而在页面的最下方,靠近边缘的位置,还有一行更小、更颤抖、几乎难以辨认的字迹,像是濒临崩溃时最后的呓语:
> **“它们知道我最怕什么……它们在找我……我听到了……那些声音……它们在笑……”**
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比刚才直面鬼火幻象时更甚!百年前的血腥献祭?活人的怨气?需要新的灵魂献祭?林晨……他最后经历了什么?他写下这些的时候,是不是已经被那绿色的恶魔包围了?他……他成了祭品吗?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噬咬着我的神经。我猛地合上笔记,仿佛那纸张本身都带着灼人的邪气。就在这时,帐篷外,光线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暗淡下去。浓重的、带着湿气的暮色,正从四面八方无声地弥漫上来,如同巨大的墨汁滴入清水。山谷深处,那些墨绿色的树冠轮廓开始变得模糊、扭曲,仿佛无数潜伏的怪兽正在蠢蠢欲动。
陈伯嘶哑的警告如同惊雷在我脑中炸响:“天黑之前!无论如何要出来!”
走!必须立刻走!我手脚发麻,几乎是连滚爬出帐篷,挣扎着站起来,顾不上身体的疼痛,立刻去摸腰间的指南针——那是我此刻唯一的方向依仗!
指尖触到的,却是一片冰冷僵硬的死寂。
那枚黄铜指南针,不知何时,竟然彻底静止了。指针死死地钉在一个方位,纹丝不动,如同凝固的标本。玻璃罩下的刻度盘,在迅速降临的昏暗暮色中,反射着最后一点微弱的天光,透出一种不祥的死气。
它……失灵了?还是……被什么东西“固定”住了?陈伯说过,老物件更“懂规矩”……这静止,是警告,还是陷阱?
恐慌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我茫然四顾,来时的路早已迷失在层层叠叠、愈发黑暗的林木之中。暮色四合,如同巨大的黑色幕布急速落下,将整个噬魂谷笼罩。四周的景物轮廓迅速模糊、融化,变成一片片浓淡不一的、蠕动着的墨色阴影。风,不知何时又起了,穿过嶙峋的石缝和扭曲的枝桠,发出尖锐的、如同无数女人压抑哭泣般的呜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