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平秀忠依旧跪在地上发抖,擦嘴角的动作僵住,头埋得更低,身体抖得更厉害——他不知道这出戏该怎么演下去。
虎千代只好扯着嗓子回应:“奶奶我给内府样磕过头了!人家都走了!”而后眼尾扫他一下,示意秀忠快滚——难道还在等我真给你磕头不成!
看着秀忠急匆匆地在“保护下”撤离,虎千代才走进里屋,此时老太太还在做着针线活,歪歪扭扭的绣了个“三叶葵”,而后叹道:“虎千代啊,我记得你娘吉良氏总说,亡其国不绝其祀。你看看那位大人怎么三叶葵的纹样都不穿呢?”而后放下那件针脚粗陋的阵羽织,方才继续说,“我老了,过去就爱和你们母子说说话。怎么样奶奶不在的时候蜂须贺氏没有难为你吧。”
虎千代这话刚跨过门槛的脚顿在半空,玄色直垂的下摆蹭过榻榻米边的木屐,发出半声滞涩的响。他看着老太太手里那针脚歪扭的三叶葵——丝线断了两处,针还别在织纹缺口里,像他自己没说出口的那些话,露着怯。
最先失控的是手。他下意识想去接那件阵羽织,指尖刚碰到粗布边缘,就猛地缩回来,像被烫到似的——布面还带着老太太手心的温度,歪扭的三叶葵却像母亲吉良晴过去教他写字时的模样:她总说“笔锋要留余地,别写太满”,可他杀德川亲族时,半点余地没留;母亲说“亡其国不绝其祀”,他却把秀忠当个囚徒使唤,连件正经家纹衣都没给。指节在身侧攥得发白,连指甲嵌进掌心都没察觉。
“她……没难为我。”
声音出口时才发现发哑,像被廊下的风刮过。他不敢看老太太的眼睛,目光落在屋角那只褪色的水野家纹茶碗上——那是老太太从清洲带来的,过去吉良晴总用它给老人煮茶,现在茶碗空着,母亲却不在了。提到“蜂须贺氏”三个字时,他喉结狠狠滚了滚,赶紧补了句:“前阵她……去阿波省亲了,没在清洲,更没来江户。”
这话编得仓促,连他自己都觉得生硬。自己何必多此一举提‘没来江户’?老太太过去总说“蜂须贺家是该磕头的人”,可现在雪绪不仅假死,还怀了他的孩子,这哪是“省亲”,是他现在把人藏在江户,连见老人的勇气都没有。羞愧像潮水漫上来,从喉咙堵到胸口,他下意识抬手摸了摸领口——那里还沾着雪绪娇躯上的伽罗香,和老太太屋里的淡茶香混在一起,竟有些刺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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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千代刚在廊边站定,后颈就先绷紧了——老太太的手突然攥住他的袖口,枯瘦的指腹蹭过布料,鼻尖凑上来轻轻嗅,动作慢得像在确认什么。
“这味儿……”老太太皱着眉,浑浊的眼睛里先是亮了亮,随即又蒙上层疑惑,“不是雪绪常用的伽罗香吗?你怎么沾着这个?还有这股冷森森的……是啥香?”
伽罗香是雪绪无论是在私宅还是本丸的正屋都是常年燃的,老太太在清洲时闻过无数次,哪能认错?虎千代的心跳瞬间漏了半拍,指尖下意识攥紧袖口,连甲片蹭过布料的响都忘了遮掩。他不敢看老太太的眼睛,目光落在庭院里刚落的樱瓣上,脑子里飞快转着谎话——不能说雪绪在私宅,更不能说自己和雪绪的事,只能把两种香味往“没见过的督姬”身上凑。
“奶奶,您说的伽罗香……是北条督的。”他声音发紧,却故意放慢语速,像在回忆似的,“是我新娶的媳妇,改天让她来看你。”
“哦,你媳妇估计也是大家小姐,我这个老婆子每次装水野家的女儿就露怯。来不来吧,别再让人家笑话你。”老太太看到自己孙子坐下,才继续说道:“对了,我听有些年轻的女眷说,羽柴赖陆殿下是江户的新主人。还说赖陆样把城里德川家的人杀光了,就剩下一个人了。你爹市松又给太阁的子孙卖命了吧,你们父子也劝劝那位大人,不要乱杀人了,女眷一提他就吓得哇哇哭。”
老太太在虎千代没元服前,就被她家的左卫门大夫送到这里当人质了。自然不知道自己的孙子一开始是个没通字的福岛陆,又被天下人赐了“赖”为通字,更不知道羽柴赖陆何许人也。
方才虎千代听到“羽柴赖陆”这个名字从祖母嘴里说出来时,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在听一个与自己无关的陌生人的故事。为自己杀人辩解吗?怎么说?说自己母亲在伏见城被逼着自戕了?老太太受得了吗?
最后只变成一句——赖陆样有苦衷,我也不便多问。
虎千代话音刚落,院外突然炸进一嗓子——三河口音混着关东腔的泼辣,糙得像磨过砂石:“赖陆!你这不正经的!进城才几天就钻人质屋敷?是嫌我这媳妇碍眼,还是觉得人家女眷好欺负?!”
声音撞在廊柱上,震得屋角的水野家纹茶碗都晃了晃。虎千代心里“咯噔”一下——这女人故意用土话喊他名字,还把“钻人质屋敷”说得像抓奸,分明是怕别人不知道两人的关系。
没等他起身,督姬已踹门而入,刀柄撞得门框裂响,玄色阵羽织下摆还沾着相模湾的咸腥,随手将一卷北条旧人征兵名册拍在案上:“别墨迹了!多目昌吉那边催了三次,要你定北条旧人的粮秣配额——你再不管,那群旧部就要闹着去本丸找你要饭了!”
虎千代才对奶奶勉强扯出个尴尬的笑,方才说出——奶奶,这是阿督,我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