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令下达,虎千代仿佛无事发生一般,重新拿起筷子,夹起一箸青菜,对身旁两位神色各异的侧室淡淡道:
“吃饭。”
广间内,只剩下炭火偶尔爆裂的噼啪声,以及那盘牛肉所散发出的、与这传统和风氛围格格不入的、带着一丝血腥气的香气。
而后至七月末,滨松堀尾,冈岐田中,挂川山内,府中城中村俱获封赏,而后装病良久的吉田侍从池田辉政亦不得不,“念在赖陆公昔日救命之恩”带伤,引兵三千助阵,至誓师时全军六万八千,号十万之众。沿骏甲道,浩浩荡荡向着甲州前进。
至八月,甲斐,如同一个巨大的蒸笼。烈日灼烤着踯躅崎馆的青黑色屋瓦,空气仿佛凝固,连庭院中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广间内虽撤去了火盆,打开了所有障子门,但闷热依旧挥之不去,只能依靠角落放置的、正在缓慢融化的冰块勉强带来一丝凉意。
正是在这令人窒息的酷暑中,田中城陷落、羽柴六万大军压境的噩耗,如同冰锥般刺穿了每一个甲斐武士的心脏。
踯躅崎馆的广间内,气氛比户外的炎夏更加凝重。以笔头家老秋山虎康为首的抵抗派,面色铁青,汗珠顺着鬓角滑落,也顾不上擦拭。而以小山田信之为代表的多数人,则眼神游移,不断用袖口擦拭着额头和颈间的汗水,那汗水里,七分是热,三分是惧。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上首那位身着淡青色帷衣的大藏卿局身上。她是此刻甲斐名义上最尊贵的人,是德川与武田两家血脉在此地的交汇点,是众人习惯性依赖的“主心骨”。
“十万大军已破田中城!” 使番伏地颤报的声音,让广间内的空气几乎要燃烧起来。
田中城是骏甲边境上甲斐这边重要的堡垒,昔年无需落实是武田信虎,亦或是信玄,出征骏河国无不是以此为据点,一旦此城丢失,那么毫无疑问意味着甲州的门户已经洞开。
“慌什么!” 秋山虎康厉声喝道,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嘶哑,“甲斐群山叠嶂,岂容敌军放肆!吾等深受内府公与信吉主公厚恩,正当据险死守,以待时变!” 他的手紧紧按在刀柄上,青筋暴起。
而后身为笔头的秋山虎康转身看向,端坐于主位的大藏卿局,她似乎感到喉咙发干,她端起冰凉的麦茶抿了一口,却觉得那寒意直透心底。“秋山大人的忠义,妾身明白……”她声音微颤,努力维持着镇定,“然敌军势大,为甲斐士民计,我辈先当稳住阵脚,再看赖陆殿下,意欲何为才是。”
她先是扫视一圈众人,最终看向因激动而面色涨红的秋山虎康,没有直接反驳他的死守论,而是轻轻颔首:“秋山大人的忠勇,乃甲斐之胆魄,妾身感念于心。” 这一句肯定,先安抚了最激烈的情绪。
随即,她将目光转向面露犹疑的小山田信之和神情凝重的曾根昌世,语气转为理性的探讨:“然则,用兵之道,需知彼知己。羽柴赖陆甫定关八州与骏河,其势虽盛,根基未稳。其麾下联军,福岛、结城、中村诸将,岂是铁板一块?彼等所求,无非战功与封赏。”
她略作停顿,给众人思考的时间,然后才缓缓抛出自己的核心判断,语气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冷静:
“依妾身看来,赖陆公此番兵发甲斐,其首要目标,绝非与我等在此地空耗兵力、徒增伤亡。他真正心急如焚,志在必得的,乃是大黑川金山!更是为西进上洛免除后顾之忧。我等静待来使即可。”
此言一出,不少人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大藏卿局捕捉到这一细微的变化,继续深入分析,言语间逻辑清晰:
“诸位请想,真田家的兵锋,此刻恐怕也已逼近信浓与甲斐边境。赖陆公岂会坐视真田氏染指金山?他必欲速战速决,以雷霆之势掌控金山,方能震慑宵小,巩固其‘天下第一强藩’之实。因此,时间,在他而言,异常宝贵。”
在这一刻,她仿佛真的与那些青史留名的女大名寿桂尼的身影重合了。 她的智慧,她的镇定,她的担当,以及那份试图在男性主导的杀戮世界中维系秩序与存续的努力,都显得无比真实而耀眼。她用自己的意志与智慧,为这间闷热的广间,强行注入了一股名为“希望”与“秩序”的凉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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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广间内紧绷的气氛方才稍有缓和之际——
“报——!”
一声更加凄厉、更加惊慌的传报声,如同丧钟般从廊下传来。一名使番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进来,脸色惨白如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羽、羽柴军使者……结城秀康公!已至城下,求见御前与诸位大人!”
“结城秀康?!”
这个名字仿佛带着魔力,瞬间抽空了广间内刚刚积聚起来的一点底气。秋山虎康按在刀柄上的手猛地攥紧,骨节发白;小山田信之几乎要从席上跳起来;连最为沉稳的曾根昌世,瞳孔也骤然收缩。
结城秀康!内府公的亲生儿子!他竟亲自作为羽柴赖陆的使者前来!
大藏卿局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直冲天灵盖,方才所有的冷静与分析,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她强撑着几乎要软倒的身体,用尽最后的力气维持着声音的平稳:“……有请秀康公。”
片刻之后,脚步声响起。结城秀康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轻便阵织,风尘仆仆,却步履沉稳地走入广间。他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在场每一个面色惶惶的脸,最终,落在了端坐于上、努力维持着威仪的大藏卿局身上。他微微颔首,姿态无可指摘,语气却淡漠得听不出任何情绪:
“赖陆公麾下,结城秀康,奉令前来。”
他没有寒暄,甚至没有给大藏卿局开口周旋的机会,直接从怀中取出一封封缄严密的文书,当众展开。那帛书上的五七桐纹,刺得所有人眼睛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