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曰:世有真人,而天下皆曰死,则其人与死何异?名者,实之宾也。实既丧矣,名将焉附?
昔者,平家公子维盛,蹈海而亡名震寰宇,然世间多有传言,谓其潜行于北陆雪国,终老林泉。然则,既为“亡者”,纵血肉犹存,于天下大势,于武家兴替,其存在之“实”,已如朝露消散。存在与否,唯天知、自知耳,于世人所见之“相”,则确然是死了。
今有吉良氏之女,事尤诡谲。伏见城燃天之火,世人皆见其玉殒香消,此一死也。然羽柴公号泣迎归,奉若神明,天下人复见其“生”,此又一“生”也。其人之真身,究竟是化为城南之土,抑或端坐于洛中帘后?此事已非目所能辨,心所能断。
嗟乎!人间虚实,岂有定则?大权在握者,可令生者死,死者生。生杀予夺,存殁荣辱,皆系于“名”之一字。名之所向,虚可作实,无可为有。恰如镜中之花,水中之月,观者见其灿烂,孰能辨其真幻?是故曰:
“名若定兮实亦随,虚花生灭岂堪疑。
人间万事如露电,谁辨真身入灭时?”
自赖陆公接到了生母吉良氏之后,无论是来岛通总之妻,代姐赴死,亦或是诸多德川旧臣传颂的赖陆公母子情深,更是传为一时佳话。
近江国,琵琶湖南岸一处僻静的町场,战乱的烽火似乎尚未完全烧尽此地的宁静。道旁一间小小的菓子屋“鹤屋”,店主是个胆小的老头,此刻正与女儿缩在柜台后,心惊胆战地瞅着门外席地而坐的一大一小两个不速之客。
那大的,是个下层的藩士打扮的年轻汉子,约莫二十上下,他身材魁梧到倒还好说,可那山林间猛兽特有的气势,就好像是山里的熊罴入了宅,平白吓得人心慌。只见那人将乱蓬蓬的头发随意束在脑后,脸上带着久经风霜的粗糙,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看人时仿佛带着钩子。他腰间挎着一长一短两把刀,刀鞘陈旧,却磨得发亮。此刻,他正盘腿坐在屋外泥地上,毫不在意尘土,大口啃着一个显然并非店家出售的、粗糙的麦饭团子。
小的那个,就更惹人怜惜了。看年纪不过八九岁,生得粉雕玉琢,眉眼极为秀气,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只是额角处有一块新鲜的瘀青,还带着干涸的血迹,像名贵瓷器上的一道裂痕,看着揪心。孩子也拿着个饭团,小口小口地吃着,吃相斯文,与旁边那足轻头的狼吞虎咽形成鲜明对比。他穿着一身料子不错但已显脏污的小袖,显然不是寻常百姓家的孩子。
这二人,正是新免武藏与他不久前在路边捡到的、撞破了头的孩子——千熊丸。
“喂,老头,有干净水没?给娃弄点。” 武藏咽下最后一口饭团,抹了把嘴,朝屋里喊道,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店主老头吓得一哆嗦,连忙示意女儿去舀水。女儿战战兢兢地端着一碗清水出来,放在千熊丸面前,飞快地瞥了眼武藏,又缩了回去。
千熊丸小声道了谢,捧起碗小心地喝着。清冽的井水让他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武藏看着他,嗤笑一声,用粗糙的手指戳了戳他额角的伤:“脑袋都撞瓢了,还记着吃。你小子,傻乎乎的,倒是个有福的。”
千熊丸被戳得“嘶”了一声,委屈地扁扁嘴,却没哭,反而小声辩解:“我还记得……记得我爹爹……”
“爹?” 武藏撇撇嘴,拿起腰间挂着的皮囊,仰头灌了一口浊酒,辛辣的液体让他龇了龇牙,“这世道,有奶就是娘,有饭就是爹!认个爹就有饭吃,老子都想多认几个了!” 他这话说得混不吝,眼神里却掠过一丝自嘲的落寞。
就在这时,或许是出于恐惧,也或许是看那孩子实在可怜,店主老头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碟浅黄色、点缀着黑豆的米糕出来,轻轻放在千熊丸面前,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小……小公子,这是咱近江的特产‘糍糕’,用新麦做的……您,您尝尝?”
这“糍糕”在庆长年间已是近江一带常见的茶点,用糯米或麦米蒸制,口感软糯,常用于节庆或待客。
千熊丸的眼睛瞬间亮了,惊喜地看着那碟精致的点心,又抬头看看武藏,带着询问。
武藏挥挥手:“吃你的!看老子作甚?老子脸上又没点心。”
千熊丸这才放下心来,拿起一块糍糕,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软糯香甜的滋味在口中化开,让他满足地眯起了眼,连额角的伤似乎都不那么疼了。他一边小口吃着,一边含混不清地对武藏说:“爹……我听说,京都的羽柴赖陆公,好生厉害!他……他去黄泉国,把他母亲的魂魄都接回来啦!大家都这么说呢!”
武藏正喝着酒,闻言差点呛到,他咳了两声,用袖子擦擦嘴,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荒谬和讥诮的神情:“黄泉国?接魂?哼,可怜的阎罗王啊,家门口天天被这帮活人打家劫舍,这阴曹地府的差事,可真他娘的不容易干!”
小主,
他这话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子看透世情的凉薄。恰在此时,道上有两人一前一后走来。前面是个戴着宽大斗笠、遮住大半面容的老僧,步履沉稳,身形清瘦。后面跟着个做挑夫打扮的汉子,低着头,看不清相貌,只是默不作声地跟着。
武藏是何等眼力?他虽在喝酒说笑,眼角的余光却一直扫着四周。那老僧看似步履平常,但每一步落下,都极稳,呼吸绵长,斗笠阴影下的下颌线条绷紧,显然身负不俗的修为。倒是他身后那挑夫,气息内敛,脚步轻捷得几乎听不见,反而更让武藏心生警惕——这是个高手!
武藏这人性子野,又好勇斗狠,见猎心喜。他见那老僧似乎是个练家子,存心试试对方的斤两,也没多想,就在那老僧经过他面前时,看似随意地、极其隐蔽地伸出了脚,往对方脚踝处轻轻一绊!
这一绊,力道、角度都拿捏得极巧,若是寻常老人,定然要摔个结结实实。
然而,那老僧只是身形微微一滞,脚下仿佛生了根,竟只是轻轻一个趔趄,便稳住了!几乎就在同时,他身后那貌不惊人的挑夫,反应快得惊人!不见他如何动作,人已抢上半步,一只手如铁钳般稳稳托住了老僧的手臂,另一只手看似随意地一格,正好挡开了武藏准备顺势探出、假意搀扶实则扣脉的手腕!
手腕相交,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武藏只觉一股沉稳浑厚的力道传来,竟震得他手臂微微发麻!他心中顿时一惊,收起轻视之心,眼中爆发出炽热的光芒,死死盯住了那个依旧低着头的挑夫。
“好身手!” 武藏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非但不恼,反而兴奋起来,“这位大哥,脚下功夫俊得很啊!方才是在下孟浪了,给老师傅赔个不是!” 他这话是对老僧说的,眼睛却一直没离开那挑夫。
那挑夫依旧不抬头,只是默默退回到老僧身后,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武藏见那挑夫不接话,老僧也只是垂首而立,气氛一时有些凝滞。他混不吝的性子起来,哈哈一笑,拍了拍身边的空地:“相逢即是有缘!老师傅,这位大哥,方才是我无礼,坐下喝一杯,算我赔罪!”说着晃了晃手里的酒囊。
那挑夫身形微动,似乎想拒绝,老僧却轻轻抬手止住了他。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队背插“天诛德川”朱旗的骑马武士正从不远处的官道疾驰而过,肃杀之气弥漫开来。老僧斗笠下的目光似乎扫了一眼那队骑兵,随即缓缓点头,声音苍老而平和:“既蒙壮士相邀,老衲便叨扰了。”
两人在武藏对面坐下,那挑夫依旧沉默,将扁担小心放在手边,姿态恭谨,仿佛真只是个普通的随从。
武藏是个爽快人,也不多问,直接将酒囊递过去。那老僧却摆摆手,从怀中取出一个自用的竹制酒筒,示意自备。武藏也不勉强,给自己和千熊丸的水碗里又倒了些酒,大大咧咧地道:“我叫新免武藏,是个浪人。这是我家小子,千熊丸。老师傅怎么称呼?”
老僧接过武藏推过来的、店家新上的粗陶酒碗,却并未饮用,只是双手捧着,仿佛汲取那一点微末的热量。他缓缓摘下了斗笠,露出一张清癯而布满皱纹的脸,眉眼间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深邃,仿佛能洞穿人心。
武藏盯着他看了两眼,咧嘴笑道:“老师傅这面相,不似寻常野僧啊,倒有几分……嗯,富贵气?”
老僧双手合十,微微颔首,语气无波无澜:“壮士说笑了。贫僧世良田,一介云游废人,偶经宝地,何谈富贵。” 他目光转向正小口吃着糍糕的千熊丸,又似无意地扫过武藏腰间双刀,缓缓道:“方才听闻这位小施主言及,京都的羽柴公,竟有黄泉接母之能?不知……是何等奇闻?”
武藏正好灌了一口酒,闻言嗤笑一声,用袖子擦了下巴,浑不在意地道:“哦,你说那个啊!坊间传得神乎其神,其实嘛,我们这些在清洲藩混过饭吃的,多少听过点风声。” 他压低了点声音,带着点分享秘辛的得意,“说是那位吉良晴夫人,还有个妹妹,叫松姬,嫁给了伊予的来岛通总。当初赖陆公因先父太阁殿下遗诏,起兵反内府时,是这位松姬夫人,替她姐姐去了城里,故意激怒了内府,这才慨然赴死!断了内府拿她姐姐牵制赖陆公的念头!算是个烈性女子啊!”
他话音刚落,旁边一直沉默如石的挑夫,鼻腔里几不可闻地轻轻“哼”了一声,虽极其短暂,却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讥讽。他立刻意识到失态,头垂得更低。
老僧世良田却恍若未闻,只是捧着碗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些。他沉默片刻,悠悠叹道:“替身赴死,断绝觊觎……呵呵,真是……有趣的说法。”
武藏没太听懂他话里的深意,只觉得这老和尚反应平淡,不够劲爆。他眼珠一转,想起另一桩传闻,猛地抬手,“砰砰”敲了敲菓子屋的木制柜台板壁。
小主,
“喂!老头!别躲了!出来说说,你们这儿,都怎么传那位‘归来’的吉良夫人的?”
店主老头吓得一哆嗦,探出半个脑袋,看看武藏,又看看那两个气息不凡的陌生人,战战兢兢地道:“这……这位武士大人……小老儿……小老儿听说……听说那位夫人,其实……其实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