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市井妖狐伝

“哦?”武藏来了兴致,“不是人是什么?”

老头咽了口唾沫,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道:“是……是妖狐化身!听说啊,当年在伏见城,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寻常人早成灰了,偏她能‘死而复生’!这不是妖法是什么?定是修炼有成的狐妖,迷惑了……”

“噗——咳咳!” 他话未说完,旁边那一直低着头的挑夫,竟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发出一阵压抑的咳嗽,肩膀剧烈耸动,显然忍得十分辛苦。

武藏却听得眼睛发亮,猛地一拍大腿:“妖狐?这个说法好!比什么替身有意思多了!老子看也像!不然哪能这么邪乎!” 他得意地晃着脑袋,觉得自己听到了最接近“真相”的版本,浑然没注意对面那老僧世良田,斗笠下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苦的弧度,仿佛饮下了一杯浸透世情的鸩酒。

而武藏正为“妖狐”之说啧啧称奇时,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又瞟向对面一直沉默的老僧“世良田”。他咂摸了一下这个苗字,总觉得有些拗口生僻,不似寻常僧侣会用的法号,倒像是某个早已湮没在故纸堆里的古代氏族。

“世良田……这姓可真够老的。”武藏挠了挠他乱蓬蓬的头发,随口嘟囔,“老师傅,您这祖上,莫非还是什么了不得的名门?”

他这话本是随口一问,却见那一直如磐石般沉默的挑夫,右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似乎下意识就要往怀里探去!那动作极其隐蔽迅捷,带着一种本能的警惕,仿佛怀里藏着什么绝不能示人的物事。

就在这电光火石、气氛微凝的刹那——

“砰!!哗啦——!”

道旁不远处,一间还算齐整的屋敷(武士宅邸)的木质围墙,被一股巨力从内部猛地撞开!破碎的木屑混合着尘土四处飞溅!

紧接着,便是兵刃出鞘的金铁交鸣之声,以及女人凄厉到变调的尖叫:

“夫君——!!!”

只见数名身背结城家三阶鳞纹旗指物的精锐武士,如狼似虎地从破口处冲出。他们两人一组,死死反剪着一个披头散发、穿着褪色小袖的男人的双臂,粗暴地拖行着。那男人奋力挣扎,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束发的月代头早已散乱,显得狼狈不堪。一个衣衫不整、发髻松散的年轻女子哭喊着追了出来,试图抓住男人的衣角,却被一名武士毫不留情地推开,踉跄摔倒在地。

马蹄声疾,一员身披赤丝威胴丸具足的大将,在数骑的簇拥下疾驰而至,勒马停于宅前,冷漠地俯视着这场混乱。正是结城秀康麾下的水谷胜俊。

一直低着头的挑夫,此刻几乎是本能地,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句微不可闻的低语,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熟稔与冰冷:

“水谷……胜俊……”

武藏的耳朵猛地一动!他霍然转头,锐利的目光如鹰隼般钉在那挑夫身上!这家伙……认识结城家的大将?!

只见马背上的水谷胜俊,目光如刀,扫过那被擒获的男子,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宣判般的冷酷,响彻整个町场:

“逆贼听真!尔化名新田勘兵卫,潜藏于此,实乃德川国贼家康之血族余孽!内府不敬皇统,擅撰悖逆法度,已于伏见城伏诛!尔等残党,不思悔改,竟敢隐匿乡里,意图不轨!今日,便以尔之首级,昭告天下——天诛德川,以正视听!”

“杀!”

命令既下,不容任何辩驳。数柄寒光闪闪的长枪,从不同角度,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猛地捅穿了那男子的胸腹!

“呃啊——!” 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嚎戛然而止。

鲜血如同爆开的浆果,瞬间染红了地面。那男子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便再无声息。几名武士熟练地割下他的发髻,将尚在滴血的首级系于马鞍旁,随即又将那犹自温热的尸身用绳索套住,纵马拖行而去,在尘土中留下一道长长的、刺目的血痕。

整个过程,快如雷霆,残忍而高效。

那倒在地上的女子,目睹夫君惨死,连尸身都被拖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哀嚎,双眼一翻,昏死过去。

菓子屋前,一片死寂。店主父女早已吓得瘫软在地,瑟瑟发抖。

千熊丸小脸煞白,手中的半块糍糕“啪嗒”掉在地上,他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武藏的衣角,小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

武藏眉头紧锁,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的刀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对面的老僧世良田。

自始至终,这位“世良田”老师傅,竟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他依旧平静地捧着那只粗陶酒碗,仿佛碗中不是寡淡的村酿,而是需要细细品咂的玉液琼浆。斗笠的阴影很好地遮掩了他大半的表情,只能看到他那布满皱纹的下颌线条,依旧保持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稳。就连那浑浊而深邃的眼眸,在瞥见那淋漓的鲜血和被拖行的尸身时,也未泛起一丝涟漪。

小主,

那不是麻木,而是一种……见惯了尸山血海、看透了生死无常的,极致的平静。仿佛眼前这场血腥的“天诛”,与他口中念诵的佛号,同是这无常世间,再寻常不过的景象。

这份异乎寻常的镇定,让武藏心中那股莫名的疑虑,如同荒野的藤蔓,疯狂滋长起来。这老和尚,还有他那身手惊人的“挑夫”……绝非凡俗!

武藏的目光在昏死过去的女子与绝尘而去的水谷胜俊队伍之间来回扫视,最终死死定格在那位自称“世良田”的老僧身上。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尚未散去,町场沉寂如死,唯有老僧捧着粗陶碗的双手稳如磐石,这份异乎寻常的镇定让武藏心头的疑云愈发浓重。

他猛地灌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灼过喉咙,仿佛要浇灭那股无名的躁动。他用力将酒囊顿在身旁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喂,老和尚!”武藏的声音带着刻意的粗豪,眼神却锐利如刀,试图劈开对方平静的表象,“你倒是个见过风浪的!死人拖在眼前,眼皮都不眨一下?”

世良田老僧缓缓抬起眼,斗笠下的目光浑浊却深不见底,他声音平缓,无波无澜:“红尘万丈,生死枯荣,不过梦幻泡影。见得多,便也……寻常了。”

“寻常?”武藏嗤笑一声,显然不信这番说辞。他话锋陡然一转,带着几分挑衅的意味,“老子在清洲藩混饭吃的时候,倒是见过一位大人物的‘寻常’物件,那才叫开眼!”

他故意顿了顿,观察着老僧的反应,见对方依旧沉默,便自顾自说了下去,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浪人常见的、炫耀见闻的腔调:“便是那位如今跟着羽柴公打天下的结城秀康大人!有一回,他宴请诸将,老子……咳,在下有幸在廊下护卫,亲眼见他腰间佩着一柄太刀!那阵仗!光是刀镡上的金工,就他娘的闪瞎人眼!听说是叫什么……‘切’什么的‘正宗’?反正是了不得的名物!”

他一边说,一边紧紧盯着老僧和他身后那如同影子般的挑夫。

世良田老僧捧着碗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了一下,碗中浑浊的酒液漾起一丝微不可见的涟漪。他沉默了片刻,方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仿佛带着岁月的尘埃:

“壮士所见,想必是那柄‘切込正宗’了。”

“对对对!好像是这名儿!”武藏立刻接口,眼中闪烁着“果然你知道”的光芒,趁势追问,“老师傅也知道这刀?莫非见过?”

老僧微微颔首,斗笠阴影下的面容看不清表情,唯有苍老的声音不疾不徐地流淌出来,如同时光的低语:“岂止见过……此刀原为备前宇喜多秀家殿下之爱物。乱起之前,石田治部少辅三成公,为联络诸将,共抗……嗯,共商国事,曾将此刀赠予治部少辅,以为信物。”

他的话语在这里有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停顿。

“后来,局势崩坏,七将于伏见袭杀治部少辅。彼时,石田治部躲入内府样的宅邸。福岛左卫门大夫遣其子虎千代,也就是当今的赖陆公追杀治部少辅。于是内府样命结城秀康大人,率部‘护送’治部少辅安然返城。治部少辅为酬谢其‘一路辛劳’,便将此刀……转赠予了秀康大人。” 老僧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是平淡地陈述着,“因这赠与的渊源,此刀后来亦被世人称为‘三成正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