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同样在这里肆虐。但这里的风,似乎少了几分漠北的绝望,多了几分金戈铁马的肃杀。
常遇春勒马立于一座烽火台上,身披玄铁重甲,手持一杆丈八蛇矛。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没有胜利的喜悦,也没有追击的急切,只有一片深沉的平静,仿佛脚下这蜿蜒万里的巨龙,都只是他棋盘上的一道纹路。
他的身后,是数万明军将士。他们刚刚经历了一场艰苦卓绝的攻坚战,攻克大都,此刻虽然士气高昂,但眉宇间也难掩疲惫。战马在寒风中打着响鼻,喷出团团白气,士兵们紧握着兵器,目光如炬,静静地等待着主帅的命令。
“将军,”李文忠催马来到常遇春身边,他年轻的脸庞因兴奋而涨得通红,“元逆残部就在前方,我军士气如虹,正好一鼓作气,将其彻底歼灭,永绝后患!”
李文忠,朱元璋的外甥,也是一员智勇双全的猛将。在他看来,此刻正是毕其功于一役的最好时机。元顺帝已是瓮中之鳖,只要再追一步,就能为大明王朝的北伐大业,画上一个最完美的句号。
常遇春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抬起手,从腰间解下一个牛皮水囊,拔掉木塞,仰头喝了一大口。冰冷的雪水顺着他的喉咙滑下,让他那因连续作战而有些发热的头脑,瞬间清醒了许多。
他放下水囊,目光没有看李文忠,而是投向了北方那片广袤无垠、灰蒙蒙的草原。
“文忠,”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仿佛不是在说话,而是在与这片天地对话,“你看这漠北的风,像不像一把刀?”
李文忠一愣,完全没料到常遇春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他下意识地迎风感受了一下,那风刮在脸上,确实像小刀子在割。但他不明白,这与眼下的战局有何关系。
“像……像一把锋利的刀。”他有些迟疑地回答。
常遇春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那是一种混合了自嘲、了然和一丝沧桑的笑意。“是啊,一把刀。一把能杀人,也能杀我们自己的刀。”
他转过头,深邃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李文忠的脸上。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
“文忠,我问你,我军将士,十之七八,来自何处?”
“回将军,多来自江淮、江南水乡。”李文忠不假思索地回答。
“他们习惯了什么?”
“习惯了温润的气候,习惯了稻花香里说丰年,习惯了小桥流水人家。”李文忠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豪。
“那他们现在习惯这里吗?”常遇春指了指脚下冰冻的土地,又指了指远方铅灰色的天空,“习惯这能把人皮肉都冻裂的寒风?习惯这除了枯草和沙石,什么都没有的荒原?”
李文-忠沉默了。他明白了常遇春的意思,但心中仍有不甘:“将军,我军乃百战之师,岂会畏惧这点风寒?只要能擒杀元逆,这点苦头,将士们愿意吃!”
“愿意吃,和能不能承受,是两回事。”常遇春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我军深入漠北,粮草补给线会拉长到极限。一车粮草,从大都运到这里,路上要消耗掉十之七八。我们的战马,习惯了南方的草料,能否适应这冰天雪地?我们的士兵,习惯了水战和阵地战,能否在这茫茫草原上,与那些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蒙古人周旋?”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冷冽:“元逆虽败,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们熟悉这里的每一寸土地,知道哪里有水源,哪里可以避风。他们就像被逼到墙角的老鼠,看似绝望,却会爆发出最疯狂的咬合力。若我们穷追不舍,他们就会利用我们对地形的陌生,利用我们对补给的依赖,和我们打游击,打消耗战。即便最终能胜,我军也必将元气大伤。届时,我们付出的,将是成千上万兄弟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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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番话,如同一盆冷水,浇灭了李文忠心中的火焰。他只看到了军事上的胜利,看到了擒贼擒王的荣耀。而常遇春,却已经站在了政治和战略的更高维度,看到了胜利背后那沉重的代价。
常遇春看着李文忠若有所思的表情,语气稍稍缓和下来。他拍了拍李文忠的肩膀,那厚重的铁甲发出沉闷的响声。
“文忠,你还记得我们起兵是为了什么吗?”
李文忠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道光:“是为了驱除鞑虏,恢复中华!”
“说得好。”常遇春点了点头,目光再次投向远方,变得悠远而深邃,“我们是为了恢复中华,不是为了将蒙古人赶尽杀绝。元顺帝是什么?他现在不过是一条丧家之犬,一个被拔了牙的老虎。他再也翻不起大浪了。”
他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枭雄的狡黠和幽默。
“我们为什么非要费尽心力去打死一条疯狗呢?我们完全可以放他一条生路,让他去和那些北边的蒙古部落王公们争斗去吧。让他去跟那些不服他的宗室亲王抢地盘、抢牛羊去吧。他们斗得越凶,对我们大明就越有利。这,才是真正为陛下分忧,才是真正的‘恢复中华’——不仅要恢复我们的土地,更要为我们子孙后代,换来一个长治久安的北方边境。”
李文-忠恍然大悟,一股寒意从背脊升起,但随之而来的,是对常遇春那如海般深邃的智慧和格局的、发自内心的敬佩。
他终于明白了。常遇春的决定,不是怯懦,不是纵敌,而是一种更高明的“杀招”。用敌人去对付敌人,用他们内部的矛盾去消耗他们自己。这比在战场上多杀几千人、几万人,要有价值得多。
“将军高瞻远瞩,文忠……受教了。”李文忠翻身下马,对着常遇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军礼。
常遇春没有去扶,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李文忠,眼中流露出一丝欣慰。他喜欢这个年轻人,有冲劲,有血性,更难得的是,能听得进道理。
“起来吧。”他淡淡地说道,“传我将令!”
他拉长了声音,那洪亮如钟的声音,在凛冽的寒风中回荡,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明军将士的耳中。
“全军——追击至长城口,即行返回!”
“元顺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