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是活的。它贴着树干淌下来,顺着藤蔓缠上来,连空气都带着湿冷的霉味,像有人在耳边呵气。远处的风穿过林隙,呜呜地响,时而像女人的啜泣,时而像兽类的磨牙。我屏住呼吸侧耳听——不是风声。
左后方,有东西在动。
不是兔子或松鼠那种细碎的窸窣,是更沉的、带着爪尖刮过树皮的“咔擦”声。腥气跟着飘过来,像剖开的死鱼混着铁锈,越来越浓,浓得我几乎要吐出来。我猛地转身,砍刀横在胸前,手臂的肌肉绷得发僵。
月光恰好从云缝里漏下一线。
十步外的老槐树下,蹲着一团更深的黑。它比我还高,脊背弓着,像块被雨水泡胀的烂木头,却又在微微起伏——那是呼吸。一根枯树枝从它脚边滚过,发出“咔嗒”轻响,那团黑突然动了,不是走,是“滑”过来的,贴着地面,悄无声息,只有那双眼睛,在黑暗里亮起来,两点幽绿,像浸在血里的翡翠。
我握紧刀柄,指节泛白。原来不是“什么东西”,是“什么东西”一直跟着我。腥气已经堵在喉咙口,我甚至能听见它喉咙里滚动的呼噜声,像口破风箱在拉扯。暮色在它周身凝成实质,我甚至能看见自己的影子正被那片黑暗缓慢蚕食,像宣纸浸了浓墨。空气里浮着铁锈与腐叶的腥气,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咽碎玻璃。它没有五官,却有上万只眼睛在阴影里转动的错觉,我死死攥住口袋里的折叠刀,指节泛白到发痛,刀刃却在掌心沁出冷汗。
风突然停了。连远处的虫鸣都掐断在喉咙里。五步的距离被无限拉长,变成横亘在生死间的沼泽。我看见自己的鞋带松了,鞋尖沾着下午在山涧踩的泥,此刻却像灌了铅,连抬起半寸都要耗尽全身力气。
那阴影动了动。不是肢体的移动,而是某种更深层的、液体般的涌动,边缘处的黑暗像活物般舔舐着地面的碎石。我数着心跳声倒数——三,二,一——预想中的扑咬没有到来,只有一缕极细的、带着腐臭的冷风擦过耳畔,掠起额前的碎发。
原来真正的恐惧不是咆哮与利爪,而是这无声的对峙。它在等我崩溃,等我先挪动一步,等我眼里的光彻底熄灭。我咬紧下唇尝到血腥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强迫自己与那片黑暗对视。冷风像无数细针,扎进单薄的衣衫,我把冻得发僵的手指蜷缩进掌心,指甲深深掐进肉里,一丝刺痛让涣散的意识回笼。五步外的深渊翻涌着墨色的雾,那雾不是静止的,而是像活物的舌头,一下下舔舐着空气,发出细微的“嘶嘶”声。刚才就是这片雾,卷走了同行的阿禾,只留下他没抓稳的半块干粮,此刻正躺在枯叶堆里,被风吹得滚到我脚边。
腿肚子在打颤,右膝的伤口大概又裂开了,温热的血顺着裤管往下淌,在地上积成小小的血珠,很快又被寒风冻成暗红的冰晶。我不敢低头看,怕一弯腰,那股支撑着我的力气就会散掉。深渊似乎察觉到我的动摇,雾涌得更急了,有个极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像阿禾平时哄我睡觉时的语调:“累了吧?”
我猛地咬住下唇,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开。不累吗?三天没合眼,伤口发炎烧得脑袋昏沉,可我不能累。阿禾说过,翻过这片崖,山那边就是药谷,他妹妹的病……我必须把药带回去。
风突然变了方向,卷起一大片枯叶,直直扑向深渊。那雾瞬间暴涨,像张开的巨口,将枯叶尽数吞下,连一丝碎屑都没留下。我下意识往后缩了半步,脚跟却踩到一块松动的碎石,身体猛地向后倾——
“站住。”我对自己说,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用尽全力稳住身形,我抬起头,迎向那片翻涌的黑雾。枯叶还在脚边抖,可我知道,只要我站直了,这深渊就吞不掉我。我还要走,一步一步,走到山那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