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未央宫,褪去了白日的庄严肃穆,在星月清辉与宫灯暖光的交织下,显出一种静谧而深沉的轮廓。宫阙万间,大部分都沉寂在黑暗里,只有少数几处还亮着灯火,如同蛰伏巨兽偶尔睁开的眼睛。
吕布没有穿那身标志性的猊铠,只着一袭玄色深衣,外罩一件同色的锦缎斗篷,在几名沉默的亲卫护送下,穿过重重宫禁。守卫宫门的羽林郎显然早已得到吩咐,见到他后只是无声地行礼,便打开了沉重的宫门。石阶两侧的甲士如同陶俑,唯有在他经过时,那细微的甲叶摩擦声透露出一丝活气。
引路的内侍将他带到宣室殿外,便躬身退下,消失在廊柱的阴影里。吕布解下斗篷交给按刀侍立于殿外的亲卫统领,独自一人迈过高高的门槛。靴底落在光滑如镜的金砖上,发出清晰而孤独的回响。
殿内灯火通明,却并不显得空旷。年轻的汉献帝刘协并未坐在那高高在上的御座,而是坐在靠窗的一张紫檀木书案后,案上堆着一些摊开的奏章文书。他穿着常服,是一身暗红色的深衣,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面,似乎正在为什么事情烦心。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看到是吕布,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习惯性的警惕,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更有深藏的不甘与无奈,但所有这些最终都迅速沉淀,恢复了属于帝王的、刻意练习过的平静。
“温候深夜入宫,有何要事?”刘协的声音还带着少年的清亮,但语气已经刻意模仿着成年帝王的沉稳,甚至带着一丝疏离。他并没有起身,也没有表现出过多的热情或恐惧,这是一种经过多次试探、碰撞后形成的、微妙的平衡与默契。
吕布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依照臣礼,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臣吕布,参见陛下。”
“赐座。”刘协摆了摆手,语气平淡。
一名侍立在一旁的小黄门连忙搬来一个锦墩,放在书案侧下方不远不近的位置。吕布谢恩坐下,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书案上那些大多已被朱笔批阅过的奏章,语气平和地开口,仿佛真是来闲话家常:“夜色已深,陛下还在为国事操劳,臣感佩于心,然龙体关乎社稷,还望陛下善自保重。”
刘协轻轻放下手中那支玉管狼毫笔,露出一丝带着倦意和自嘲的苦笑:“天下纷扰,奏报繁多,虽大多……嗯,总归要看一看,批一批,方不负朕位。”他话中有话,这些奏章多半是先经过吕布的幕府筛选、甚至预先提出处理意见后,才会象征性地送到他这里,他能做的“批改”大多限于礼仪、祭祀、祥瑞或一些不涉及核心权力与军队的中低级人事任命。但吕布至少给了他这个名义,保留了朝廷最后的体面,也让他没有完全与外界信息隔绝。相比于董卓的蛮横无礼,李傕、郭汜时期的混乱与朝不保夕,吕布在“待遇”上,确实好了太多。不仅归还了传国玉玺,还允许他在未央宫、乃至上林苑部分区域有限度地自由活动,并未将他彻底囚禁在这方寸之地。
“不知温候此来,所为何事?”刘协将话题引回正轨,手指微微收紧。
吕布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近似心腹臣子向君主密奏的姿态,然而其内容却绝非寻常:“臣此来,是向陛下禀报一事。臣已依朝廷规制,任命刘备为平寇中郎将,令其持节,前往司隶、兖州交界之地,清剿屡屡为祸的黑山贼寇张燕部,并协防该处边境。”
刘协闻言,眼中骤然亮起一丝微弱的光芒,如同黑夜中的萤火,但很快这光芒便摇曳着黯淡下去,被更深的疑虑和一丝了然取代。刘备,他的“皇叔”,是他曾经在无数个绝望的深夜里,偷偷寄予厚望,希望能借此制衡甚至摆脱吕布掌控的一步暗棋。然而上次那冒险的、秘密的召见,刘备的回答虽然冠冕堂皇,充满了忠君爱国、匡扶汉室之辞,却也滴水不漏,让他感觉如同重拳打在棉花上,空落落的,反而更印证了吕布此前看似随意、实则精准的提醒——“刘备,世之枭雄也,陛下不可不察,更不可轻信。”